因为,这一段话,表面上似乎是引用了邹衍的五德终始理论。
但实际上,却是公羊学派的三统论为主。
作为公羊学派的老对头,江升对此当然是无比熟悉的。
所谓三统论乃是董仲舒在邹衍的五德终始论的基础上发散而来,不过在董仲舒看来,这个世界不是五德相互轮替取代,而是夏商周三代不断治乱循环。
既黑、白、赤的交替上升。
表现于春秋之中,就是据鲁、亲周、故宋,而反应在现实政治之中,就是君王必须时刻关注天下社会的变化,以准确判断如今社会处于黑、白、赤的那一个阶段?
以此作出相应的改制,来迎合这个阶段的天意民心。
譬如说,改制易服色之类。
但这一段话,却在董仲舒的理论基础上,更进一步。
它不止要求简单的改制易服色改正朔了。
连律法制度,也被要求做相应调整。
更要命的是,这段话摒弃了董仲舒原本理论里的神秘思想和天人感应之类神神道道的东西,而是直白的阐述出来。
这对谷梁学派的威胁,几乎是致命性的,更是针对性的!
因为他的谷梁学派是复古为主,而董仲舒的公羊学派则是托古为目的。
不同的主张就决定不同的道路。
公羊学派认为,在孔子写春秋的那一刻,周王朝实际上已经灭亡了。
所以在《公羊春秋》里,能找到多处强调‘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记录。
董仲舒虽然没有明说,但现在他的门徒已经开始公开宣称,孔子之作《春秋》目的就是要‘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一部《春秋》就是一部乱臣贼子的耻辱记录书。
这就是所谓的春秋之诛。
将那些乱臣贼子们挂华表,吊城头,鞭笞万万年!
而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不认为有什么‘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时代,但当时周王朝确实已经没有力量控制天下了。
所以谷梁尊时王。
什么时王?
齐晋恒文!
是故两者几乎南辕北辙,各类主张自相矛盾!
对于江升来说,他是绝对不能接受公羊学派的三统论继续被发扬光大的。
因为那意味着,谷梁学派所尊的‘时王’,将变成一个个可笑的玩具。
更关键的是,若公羊学派接受了这个主张,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力量将会被大大增强,尤其是对于君王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强!
它将给君王提供,更有力和更灵活的施政手段和办法。
想到这里,江升就有些跺脚,在心里暗恨:“天子为何不尊我谷梁呢?明明比起公羊,吾之谷梁更有利于君权啊!”
这确实是事实,因为在公羊学派眼里,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都在不断变化,君王和国家需要不断调增自己来迎合这些变化。
而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认为君王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就像贵族凌驾于庶民之上。
皇帝永远是皇帝,贵族永远是贵族,而泥腿子永远是泥腿子。
可惜,除了一些大地主大贵族外,很少有人瞧得起谷梁,甚至哪怕是大贵族大地主也有许多人鄙夷谷梁学派的这个态度。
就像前不久的废奴运动,公羊学派的人一呼吁,无数大地主大贵族响应。
这让江升真是无可奈何!
刘据听了,却是叹道:“老师还是接着看下去吧……”
江升闻言一楞,轻声嘀咕着:“难道这张子重还能有比这个理论还强的东西?”
于是,他低着头看了下去。
然后……
轰!
一个核弹落在了他的心神之中,让他摇摇欲坠,差点跌倒在地,还是两个侍从眼疾手快,连忙扶起他。
“三世说……”江升颤抖着手指,手里的帛书在眼里如有千钧之重。
三世体系!
在董仲舒的三统论上更进一步!
开明宗义,直至孔子本心!
更可怕的是这个全新的三世体系逻辑自洽,粘合的极好!
还有“王命论是什么?”江升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孔子知后当有汉使刘季承天命为新王?又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完全看不懂,也完全没有办法应对了!
因为,他连对手手里拿的牌是什么都不清楚?拿什么来应对?
更要命的是帛书上记录着:上闻之,大悦,长身而起,拜曰: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见……
这一句话,立刻在江升脑子里回荡,始终不绝,让他震耳欲聋,让他嫉妒万分,让他羡慕无比!
当他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蒙天子之诏,以问天下之事,画社稷兴衰之策!
然而,等了五十余年,啥都没有等到。
而这个他日思夜想,苦苦等待的荣誉,却被一个小年轻,一个孙子辈的年轻人轻而易举的摘走了。
这让他无法接受,无法相信!
但莫名的……
他却无法对此产生什么恨意。
哪怕那个张子重完全是站在谷梁学派的对立立场上,哪怕他说的话,连一个字,江升也不想信。
但……
只要闭上眼睛,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描述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头,萦绕在他的思维之中。
“或许……”忽然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吟唱着:“此也可为我谷梁未来之基!”
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就如海啸般席卷江升的整个思维。
似乎好像大概,拿来改一改,也可以作为谷梁的主张啊!
抄袭算什么?
谷梁又不是没有抄过公羊的东西。
譬如说,在伍子胥的问题上,谷梁学派几乎是照着公羊学派的说法抄了一遍,只是去掉了赞扬伍子胥复仇的文字而已。
自战国至今,诸子百家之间,儒家各派之间。
谁没有抄过对方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