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
当文天祥率领着那支横扫天下的十万雄师进入大都城的时候, 夕阳正从这座已经四百多年不属于汉家的千年古城头坠下去。那一刻,天是殷红色的。晚霞抢在城市陷入沉睡前,将最后一抹流光抹向十里长街。殷红的霞光下,街道两边的建筑仿佛刹那间沐浴进火海中,抑或是,血。
蒙古人终于退回漠北了,宗白、渊伯,你们看到了吗?文天祥仰望天边的流云,低低的问。
十五年了,自己终于实现了恢复汉家河山的美梦,没有人再是蒙古人的奴隶,江山不再悲啼。
十五年间,多少英雄豪杰倒了下去,倒在了民族复兴的祭坛上。当年的刀光剑影,鼓角声鸣,一起涌上了文天祥的心头。
十五年前,空坑,那个黄昏,一样是血般艳红。
那一战,大宋输得毫无悬念。
宋景炎二年,趁着北元内乱的时机,文天祥自福建起兵攻入江南西路(江西),震动江南。原以为在忠义之士的响应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谁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乱,然后派西夏人李恒率领四十万大军前来扑灭江南反抗之火。
无论士兵数量的质量,文天祥麾下的江南义勇与敌手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他们有的,只是对国家的无限忠诚。<首发>。而在四十万虎狼之师面前,这份忠诚显得那样无力。十余路义勇军如雨后彩虹一般,绚丽过后,就是结束。数以万计的男儿倒在故乡的土地上,用残躯和鲜血捍卫了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文天祥本部人马五千,在兴国迎击元江西参政知事,西夏人李恒亲自率领的精锐伍万。不屈的义勇们以简陋的武器,一次次冲入蒙古人的马队中,一次次被人海淹没。很快,本阵被敌军突破了,对战变成了逃亡。
从兴国逃到方石山,从方石山逃到空坑,一路上,到处都是被杀散的溃兵。文天祥身边,不时有心腹将领率领死士返身迎敌,试图以自己的牺牲为战友赢得脱身时间。但悬殊的兵力对比,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冲入敌群中的死士宛如投入汪洋中的石子,偶然溅期几点血花,旋即,再闻不到一点声息。
蒙古人的队形停了停,呐喊之声再起:“杀啊,莫走了文天祥”。
活捉文天祥,大元皇帝忽必烈给此战下达的最高目标。作为一个自不量力的抵抗者,那个叫文天祥的读书人已经给蒙古帝国添加了太多的麻烦。有他一日在,大元帝国在江南的统治就一日不得安稳。此人不像大宋丞相留梦炎,也不像大儒赵复。留、赵这些南宋精英和理学首领都懂得审时度势,顺应潮流。而倔强的文天祥却如一个打不死的蟑螂般,一次次被击败,一次次充整旗鼓,阻挡在大元帝国征服江南的战车前。\\
蒙古兵,汉兵呐喊着,追逐着他们前面的溃军。“杀”,红了眼睛的蒙古武士大喝一声,将追到的宋兵砍翻在地,复一刀,剁下了头颅。脚步却丝毫不停,快速向另外几个跑得筋疲力尽的宋兵追去。他不用自己统计战功,跟在他身后的汉军奴隶会小心的把割下的头颅收拾起来,串成一串,替他背好。
血淋淋的,一颗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背在同样是汉家儿郎的族人身上。而那个背着人头的汉家儿郎,正媚陷地给蒙古武士喝彩,希望能从这些战功中分些赏赐,以便将四等奴隶的身份变成三等。
在这些欢呼声里,蒙古武士愈发勇猛。几个落在队伍最末的南宋士兵精神崩溃了,扔下兵刃,跪倒在山路旁,期待着敌人的怜悯。数个蒙古兵跑上前,钢刀在夕阳下一晃,泼出几道热血。
来不及呼喊的头颅飞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跪在草丛中的身躯仆倒,抽搐。血如山溪般顺着草丛流下谷底,汇成河流,汩汩向山外流去。
山外,那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这些天来已经被热血灌溉成了黑色,庄稼地早就荒了,田野里,杂草发了疯般乱长。往日宁静的村庄死一般沉寂,年少的,或者从军,或者躲进深山避难。<首发>。年老体弱留在家中者,成了李恒麾下士兵的刀下亡魂,渲染大元将士官服的颜色。
“好呀,莫走了文天祥”,蒙古人的仆从大声欢呼,为主人那干净利落的杀人技巧喝彩。几个仆役冲上前去,捡起带着体温的头颅,把发髻拴在战利品中。然后继续前冲,为自己和主人收集更多的杀人业绩。
后军中,传出一阵阵战鼓,元江西宣慰使,西夏奴李恒亲自擂鼓,给麾下将士助威,兴奋之下,早已忘记数年前,这群蒙古武士是如何攻陷了他的故国,曾经在那里造下怎样的杀孽。
更多的蒙古武士和汉族士兵冲上山梁,追向那面半卷着的“文”字大旗。抓住文天祥,赏钞十万,夺其旗,赏钞五千。朝廷的赏格订得明白,重赏之下,大伙冲起锋来格外勇敢。
“砰”,仿佛海浪碰到了礁石,冲在最前边的蒙古兵顿了顿,四散着逃开,倒下。几个仆从倒退着跑了回来,连滚带爬,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回事,后边的将领不满地叫骂道。文天祥就在眼前了,山路狭窄,前边的人不肯冲锋,则耽误了居后者升官发财的道路。大元朝一统在即,不趁现在捞军功,难道还等将来退役回家不成?
答案很快到了他们眼前,一个身穿白色战袍的宋将,挥舞着双刀,截住了追兵。<首发>。他身后,几十个宋兵手持长枪,牢牢的把住了路口。逃命的宋军被放了过去,冲上前的元军却一个个被那白袍将军砍成了滚地葫芦。
巩信,几个汉兵仆从大叫一声,掉头就跑。懵懵懂懂的蒙古武士听不懂这句汉语的含义,鼓足勇气冲上去,脚步刚刚踏上石梁,忽闻一声断喝,两道匹练一样的刀光已经砍到眼前。饶是久经战阵,蒙古武士也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光,还没来得及招架,已经被砍成了两段。
“噗”,热血染红了巩信的战袍。抽刀,垫步,转身,雪亮的钢刀又向另外两个蒙古武士砍去,一个蒙古武士躲避不及,做了刀下亡魂。另一个,见机得快,转身欲逃,背后一只长箭飞来,将他牢牢地钉到了地上。其他鼓足勇气想要立功的蒙古武士见状,呼啦一下,撒腿向后撤去,不小心被山坡上碎石绊倒,连滚带爬,滚下了山谷。
血袍将军巩信回头,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疲惫,但充满关怀。
“丞相先撤,巩某在此断后”,无暇与身后的人见礼,巩信叮嘱一声,凝神迎敌。又有一伙蒙古武士彼此照应着冲了上来,将巩信和他麾下的弟兄夹在了中间。
“丞相,你先走”,一个腿部受伤的锦衣少年坐在两个忠心仆人抬的肩舆上,一边用手中弓箭射杀敌军,一边向文天祥喊道。。他的箭法精准,顷刻之间,已经有数个蒙古武士被其射倒,余下的蒙元士兵和巩信交战,已经构不成合围之势。双刀将巩信得此强援,抖擞精神,把身前的蒙古百夫长逼得连连后退。手持长枪的宋兵趁机冲上,几条樱枪织成一个小小枪阵,登时在元军小队的侧翼捅出一个窟窿。
打了一天顺风仗的元军攻势猛然受挫,来不及做出反应,本能地两旁避去。宋兵樱枪回旋,在狭窄的山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之势。冷森森的枪锋下,数个蒙古和汉军士兵被戳倒,尸体滚落,与地上的宋兵尸体混在了一块。
肩并着肩,脚贴着脚,宛若沉睡在母亲怀中的孪生兄弟。
文天祥摇摇头,拒绝了属下劝其率先行撤退的请求,安排几个偏将带着彩号先撤。拔出佩剑,站到了自己的帅旗下。那面倔强站立在山崖上的大旗已经被鲜血和硝烟染得分不出颜色,山风吹打着破烂的旗面,一个宋字依稀挥舞。
“坚守一刻,就可以让老营人马安全一刻。”文天祥呐喊着,尽力收拢满山溃军。元军冲不过巩信把守的小路,已经改变策略,另寻缓坡冲了上来,他需要有人分头去抵抗。
“我去”,卢陵豪杰林沐带着几个江湖人物应道,转身冲向了侧面的缓坡。。一干人的身影很快和冲上来的元军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从人堆里溅出来,染得天地之间,一片殷红。分不清那一片是蒙古人的血,拿一片属于北方汉人,哪一片属于南方宋军。
“啊”,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呼,是彭震龙那特有的永新腔,这个曾经以贪墨被逐的小官,连呼痛的声音都是这般绵软无力。文天祥关心的偏过头,看到率军厮杀的妹夫彭震龙被两个蒙古汉子按在了地上。一个汉籍元军掏出绳索,准备捆绑他,却被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敲破了脑袋。趁着两个蒙古人一楞的时候,彭震龙又一石头,砸向蒙古武士脑门。
“砰”,那个蒙古武士的脑浆溅了出来,溅了彭震龙满脸。另一个蒙古武士恼羞成怒,挥刀斩下,将瘦弱的彭震龙砍成了两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几乎瞪裂,提剑向前欲给妹夫报仇,却几个护卫死死抱住。朦胧泪光里,看见彭震龙在地上翻滚,挣扎,面孔因痛苦而变形,双手却挣扎着,整顿汉家衣冠,然后抱在一起,向着大宋旗帜深深一揖。
一揖,即为告别,从此震龙永为宋臣。
“雷可”,与彭震龙交好的箫家敬夫、焘夫两兄弟捡起地上被逃兵丢弃的兵刃,冲了上去。两人俱是永新县的书生,这次起事,与彭震龙一起光复了永新,谋划军务,出了很多好主意。\\此刻,将士之间已经没有文武之别,彭震龙可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再不可落入蒙古人手中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