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乃颜坚持下去,却是双方的共同利益。北方一日不平,元军就没有力量再度南下!”陆秀夫打断了邓光荐的话,大声道。换个角度看问题,眼前豁然开朗。从大宋的长远利益上看,此刻不但给乃颜的折扣有道理,即使白送铠甲和武器给乃颜,对大宋都是有好处的事。
“陆相再看此页,关于契约的论述。订立合同的双方必须视对方地位平等,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在订立契约的时候,没有尊卑关系。只有这样,契约才会被双方自愿接受,才能维系的长久”邓光荐翻开另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这句话乍听起来大逆不道,但市井中所定合同时,原则就是如此。这里,关键图的是个长久。如果有一方拿着身份压着另一方强签合同,被压服的一方只要有机会,就想毁约。结果双方结局都未必妙…….”
邓光荐侃侃而谈,把近日来翻书的领悟倾囊相授。<首发>。《商学》、《虞学》、《兵法》、《格物》……二十几本书,还有一大摞两年来福建路公开发行的报纸,从第一次到最近一次,被他一一翻过。不拘泥其中细节和对错,只是把其中包含的新观念一一条件出来,对照福建的新政各种表现加以评判。
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十分。邓光荐将最后一叠报纸放下,总结道:“依邓某所看,文大人所行新政,总结起来不过是平等、契约、权利、义务八个字,并非要标新立异,而是期望以此为根基,来驱逐鞑虏,重建华夏。观点上虽然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最终目标却与我等所谋并无不同,都是为了让国家强大,百姓富足。况且,在除了那八个字外,新政中商学意味甚重,而一本商学,却处处以互利和妥协为最高原则!”
“互利和妥协?”陆秀夫反复咀嚼着邓光荐的话。以平等和契约为基础,重构华夏。尊重契约,而不是等级和纲常。国家有保护每个百姓正当权利不被侵犯的义务……这些根本性原则,根本与圣人之道找不到融合之处。<首发>。但眼下把蒙古人赶出江南,却是朝廷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共同目标,符合互利原则,所以双方有机会互相妥协。
是这样么?他感到自己的心里非常迷茫。皇帝和大臣之间不再是绝对的从属与支配关系,而是像掌柜的和小伙计般,签订的是雇佣契约。而国家和百姓之间,也是因为契约存在,福祸与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另一面,还同样存在着‘匹夫福祸,国家有责’的诉求与约束,这些东西,他无法接受。但写长篇大论来驳斥它没有丝毫意义,如今主动权掌握在文天祥之手,只要他认定了要做,朝廷即使下旨阻挠,也不会有效果。眼下自己能做的,只能想办法让文天祥看在破虏军和朝廷的共同利益上,把革新的步伐不要迈得太远。
看清楚了隐藏在新政后边的本质,也明白了文天祥所图。陆秀夫蓦然发现,自己手中能和文天祥交换的筹码实在不多。换句话说,自己可以诱惑文天祥妥协的价钱不够。默许文天祥成为一代权臣,这是朝廷能给出的最高底线。<首发>。但在广南战役后,文天祥实际上已经是大宋的权相,朝廷认可不认可,都与事无补。此刻即便前丞相陈宜中从安南返回来,这位擅长权谋的前丞相也控制不了破虏军,也没法让福建各部门俯首听命。
“陆相可是自觉手中底牌不够?”邓光荐看到陆秀夫的神色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愁苦,试探着问道。
“岂是不够,陆某好生后悔没早日看到今天!”陆秀夫懊恼地答。若知道文天祥内心早已背离了大道,自己真不该在行朝为其说那么多好话。
“其实,陆大人昔日所为,没有半分差错。朝中几位大臣忠则忠矣,他们的做法,却只能让朝廷与大都督府的隔阂加深。而大人昔日处处维护破虏军,正好是此刻双方妥协的依仗!”邓光荐笑着说道,“大人可曾听闻,两年前福建选举,百姓和士林中揖让成风,比古之许由、务光志向远大者甚有人在?”
“那是因为破虏军当时只掌握了小半个福建,前途未明,所以没人愿意出头当这个官。”想想当年被陈龙复强行征召出来的士子们如丧考妣的模样,陆秀夫苦笑着摇头,“现在不行了,眼下福建虽然受瘟疫之苦,但根基已成,前途一片大好。想做中兴名臣的大有人在,这些日子报纸上揭露的暗中活动,贿选等恶行,就有十余起!”
“着啊,对大都督府走到今天没有出过半分力气的人尚想从中捞个官职,那些破虏军将士,那些跟着文大人一路苦过来的大都督府从吏们会不想争么?利益不够分时该如何呢,结局还是妥协?大人只要屈身做一做恶人,跟文相讨价还价,届时为天下圣人门徒分一杯羹出来就好了。只要大都督府门下中有了士人足够的位置,将来新政到底怎么发展,还有的争,有的妥协呢!”邓光荐抚掌大笑道。这是他博览群书,最终参出来的一个良策。凭陆秀夫几个人的力量,阻止不了文天祥在岔路上越行越远。但凭借众人的力量呢?信奉什么道理是一回事,最终做出来的结果却是另一回事。历史上,讲尧舜之言,做桀纣之行者大有人在。将来,把文天祥所主张的平等、契约放在嘴边,却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觉维护长幼尊卑的人,也不会少。只要大伙别动刀子,一步步来,最终复兴之后的大宋是什么样子,着实值得期待呢!
“邓大人好卑鄙!”陆秀夫向地上啐了一口,笑道。邓光荐的招数他完全明白了,就是让他还如往常一样与文天祥据理力争,阻止新政的关键,选举的进一步实施。实际上,在内心准备好妥协的方案,无论如何不把脸面撕破了。
新政的原则是从众,是各种利益的妥协。到最后,由于破虏军内部、大都督府内部和朝廷这边以自己为代表诸人的大力反对,作为一个能带领破虏军走到这一步的枭雄,文天祥自然懂得做出适度退让。
退让的结果就是,文天祥的一部分主张得到执行,而大宋的传统、朝廷的利益和大都府众人的利益,也会得到顾及。至于这个像分赃方案的妥协结果更符合传统,还是更符合文天祥所坚持的平等与契约理念,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一层,陆秀夫觉得心头烦恼尽散,外边的天空跟着也蓝了几分。
窗外的天很晴,几朵雨云在海面上翻滚着。瞬息万变的天气,变化的速度赶不上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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