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的阅卷时间很快接近尾声，结果基本都出来了，与所料相差不大，穷士寥寥无几，五陵士人和太学弟子大获全胜。</p>
但在定甲榜前十时，魏王还是动用了自己的权威。</p>
“这名列第一的美阳人杜笃……”</p>
第五伦看向主考官之一的杜林，杜林连忙解释道：“同姓而已，与臣并无干系。”</p>
第五伦一问才知道，杜笃，乃是汉时名臣杜延年之后——也就是大杜律、小杜律的家族。</p>
此子年才十八，却博学多闻，不修小节，亦是为数不多，经术四道题全对之人。</p>
”他居然读过《法言》？“第五伦一愣，这题目是他临近考试日期才随手定的，杜笃家中能搞到传播不广的扬雄遗作，还能学这种偏门知识，确实是颇为博学了。</p>
加上杜笃在数术、常识上都对答无误，遂与其他人拉开了分距。</p>
而真正让他名列前茅的，还是连王隆都赞不绝口的文章。</p>
“诸生文章，唯独杜笃辞最高。”</p>
王隆称其有贾谊过秦之风，超出了要求的五百字，洋洋洒洒近千言，字还格外好看。</p>
这杜笃祖上几代人都是汉朝大官，对汉家掌故自然颇为熟知，文章里将元、成以来百姓七亡七死的惨痛叙述了一遍，痛斥其滥用外戚，昏聩乱政，之后不论是王莽改制，还是诸汉复辟，皆是让世道往乱相上走，将汉家余荫彻底消耗殆尽，直到魏王横空出世，才再造了乾坤。</p>
“海内云扰，诸夏灭微。群豪并战，未知是非。于时圣王，赫然申威，荷当涂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天，获助于灵祇。立号魏国，搴旗四麾。首策之臣，运筹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师之攸向，无不靡披。盖夫燔鱼剸蛇，莫之方斯……”</p>
一通猛夸后，遂被王隆定了高分。</p>
第五伦虽然对这花团锦簇的文章不是特别喜欢，但这确实是时代的审美。既然是汉时麒麟阁十一功臣后人，带头痛斥汉德已尽，倒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遂大笔一勾，同意让杜笃作为甲榜第一。</p>
至于第二，出乎众人意料，居然是河内大儒伏湛的儿子，名叫伏隆，字伯文。</p>
第五伦听黄长说过伏湛的事迹，这位河内当权者在马援进攻时，采取不抵抗策略，整日就带着一群弟子学尚书五经，士卒解散，军粮分给难民，赢得了好名声。</p>
马援入城后也没好难为伏湛，第五伦巡视河内期间还尊他为郡三老，但伏湛作为积极参与王莽改制的新朝余孽，也不好在魏国谋官职。可当伏湛得知第五伦举办射策考试，立刻不远数百里，出资让儿子带着上百名弟子来参与，给足了魏王面子。</p>
伏隆各科解答皆无过错，文章引经据典，相较于杜笃的华丽辞藻，第五伦反而更喜此人，对主考官们的决定亦无意见。</p>
“伏氏尚书后继有人啊。”第五伦意味深长地如是说。</p>
再往下看，第五伦哑然而笑：“第三得了第三？”</p>
却是来自临渠乡义学，名叫“第三逵”的孩子，才十七岁。第五伦知道主考官们特地将他提至第三是什么意思，他可不领情，遂临时定了一条规矩。</p>
“外戚与宗室子弟，可以参加考试，但不得名列前三。”</p>
第五伦能保证考试过程公平，但在此之后，诸生的名次、取舍，就都是他操持舆情的工具了，在魏王的权术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p>
把小亲戚撸到第五名后，第五伦继续往下看，前十基本被有背景、家学的士人包揽，这些人的学习和应试能力，是当真很强啊。几代人积累起来的教育，当真不是吹的，这是第五伦用人时必须接受的事实。</p>
“名次最好的穷士在哪？”</p>
第五伦一直到四十多名才发现了他。</p>
黄长报上了对这个人的调查：“此人名为承宫，字少子，听说是琅琊人，年少时做过猪倌，樵薪求学，后避赤眉之祸，至右扶风武功县教授乡野子弟，此番就带着十多名弟子悉数入京应考。”</p>
这经历让第五伦有些就惊讶，真是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啊，让人调来简牍，看了一眼对答，中规中矩，该对的地方都对了，难的地方也卡住了，但还是尽力写满了字数。</p>
让第五伦眼前一亮的，却是承宫的策论。</p>
承宫所受教育应是不全的，通经而不通传，也没有机会接触汉时辞赋家的文章。所以他的策论，既没有杜笃的华丽辞藻，也不如伏隆那般能援引坟典，可以说朴实无华。</p>
但却写得情真意切，从自己在汉末时目睹的天下怪现象开始讲起，一直到近年的纷乱，不是高高在上吟诵古今的文士态度，而是哀民生多艰的平视。在最末尾，文章里那股对魏王给他们穷士野民机会的感激之情，溢于简牍之上。</p>
“好。”</p>
第五伦如此评这文章，好在情真意切。</p>
顺便，第五伦喜欢此人的名。</p>
“承宫……成功！”</p>
他也需要一个代表人物名列前十，好使在野穷士有拥抱新政权的勇气与动力。</p>
但真正让魏王中意承宫的原因则是……</p>
“此人纵是做了官，也应能和老百姓好好说话，说普通人听得懂的话！”</p>
……</p>
放榜的日子在三月十一，地点选在太学辟雍前，这儿有环水圆壁，高一丈多，上面有檐，四周是空地，正好用来张榜。</p>
平旦时分刚过，还住在太学里焦急等待的考生们睡不着，便早早等候在此，一起等待成绩公布，言语中尽是紧张与激动。</p>
夜色清冷，却也澎湃。</p>
承宫也带着弟子们挤在里面，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裳，还咬牙给几个衣服破损的弟子也置办了新衣，他怕众人失散了，遂让他们各自牵着手。</p>
不止太学里挤，外头也挤，射策考试是本月长安最大的事，城外里闾的居民过来凑热闹，观者如堵。</p>
伴随天色破晓，晨钟响起，来自奉常寺的车马抵达太学，士卒分开拥挤的人潮往前走，开始刷米糊，好贴布告榜单。</p>
最先贴上去的是丙榜两百人、乙榜一百人，名字写得密密麻麻。</p>
官吏敲了一声随身带着的锣鼓，大声道：“乙榜丙榜不分先后，是按照籍贯定的，名太多，也不念了，汝等自己找找。”</p>
总之，有人欢喜有人忧，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太多的辛酸。有的考生恨不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有人发现名落后仰天长叹，还有的考生得以高中，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p>
但也有人分明瞧见了名，却颇为失望，因为他们的期许不止是去地方郡县当个百石吏，亦或在三公九卿官署做个两百石的跑腿舍人，是而是想跻身郎官，挤入权力中心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