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那牵着儿子的小寡妇在自己面前噗通一跪时,靳御史心里的舒爽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而后,随着告状的人越来越多,靳御史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兴奋的是这个案子够大,最起码牵连到的人够多,凭借他的经验自然知道衙门里地弊案仅凭一两个人是做不出来眼前这么大动静地;至于担忧,则是针对金州州衙而发,不管是害怕牵扯到自身,抑或是为了衙门的颜面,这样地大案子他们肯定得拦着。
若是别的地方,靳御史可能还会避避麻烦,但这里可是金州,房州隔壁的金州!对于一个监察御史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立功地方?
唐成刚才在路上碰到靳御史时他一脸的凝重,这份凝重地根源即在于此,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在踏进孙使君的公事房内时,心里已经充分做好了吵架的准备。
但结果却大出意料之外,靳御史碰上了自他出任监察御史以来最为合作的地方官,至于孙使君这么合作的原因是什么,他一点儿都不想关心。
当监察御史以来,真是很少有机会像今天这么顺心。这么露脸的,众目睽睽之下的靳御史因为兴奋而使脸色显得有些过份凝重。
“多谢使君大人”,发自真心地拱手一礼为谢后,靳御史走到了小寡妇等人身边,“廊下站立之人中有谁曾盘剥尔等,便指认吧”。
告状时人多胆子自然就大,而今深入州衙内部,四周里盯着他们的可都是“官”。这样的气氛下,小寡妇等人一时怎敢上前?几人中甚或还有小腿肚子发软抽筋儿,直后悔不该前来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正当靳御史准备说话时,却见小寡妇手里牵着的那小孩儿猛然挣脱了母亲的手。穿着一身孝衣的他直直的跑到了老何身前。
“就是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年纪还不到五岁地小孩说话时还带着奶腔儿,但此刻这奶声奶气的声音却显得如此响亮。嘴里一边叫着坏人,小孩的手还紧紧揪住老何的裤子,不断用穿着虎头鞋的脚去踢他。
看着这小孩清明澄澈地眼睛里满是仇恨的盯着老何,一边站着的唐成心底感慨实多,自打进郧溪县衙以来,许是在衙门里待得久了,许多事情他慢慢的都习惯了,譬如老梁这事儿。若非是为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单就收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他内心里还真就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地。
而今听着这奶声奶气的声音,看着这样的眼神,唐成忽然发现自己此前的想法真是错了,不论别人如何,至少就他自己而言,以后再想到这个孩子的声音和眼神时。那些不该收不该拿的钱是再也拿不下去了。
越是纯真的单纯的东西越能触动人。对于有些人来说,每一次心里地触动多多少少都会改变一些他的行为模式。而每一种行为模式的改变必然会带来或深或浅,或好或坏的结果。
行为决定习惯,而习惯的累积将最终决定人生道路的方向和结局。譬如老梁,譬如老何,细节决定成败,这句在后世很流行的话说的虽然是做事,但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善于学习地人必定勤于思考与总结,譬如眼下,譬如唐成。
那孩子地这番举动实让靳御史喜出望外,当下趁热打铁道:“尔等枉自为人父母,连这孩子都不如?”,他这话刚刚说完,那突然之间泪水涟涟的小寡妇已手指老何道:“有他”。
有人带了头,其他那几个百姓也纷纷跟上,“有他”,一时间,九根手指都笔直地指向了老何。
“拿!”,随着脸色有些发红的靳御史一声令下,两个公差看了看张司马后径直上前将面白如雪的老何给锁了。
公差的这一举动极大的鼓舞了那几个百姓,当下便有人又指着另一人道:“还有他”。
司田曹被称为州衙最有油水的地方,这毕竟不是白叫的,而且他们负责管理的还是作为百姓们命根子的田亩,一个接着一个,转眼之间,唐成手下除老梁之外的其他十四人就被指出了五个之多。
唐成脸色虽是沉重,但这也仅仅只是面上而已,有过那么一段当“空气”的经历后,加之相处的时间短,他对这些手下实在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如今借着靳御史的手将曹里清理一遍,对于他这个判司来说只有好处。
或者,这也算得是他此次反击的另一个意外收获吧!
正当唐成心下这般寻思着时,令人愕然的一幕出现了,他身边的冯海洲竟然成了最后一个被指出来的人。
见到冯海洲被公差拉往一边,唐成的脸色是真正沉重下来了。
冯海洲年富力强,精通曹务,兼且性格沉稳,想事情也清楚。更重要的是对他的吩咐能不折不扣地完成,唐成刚还寻思着此后在曹务上要对他多加重用,转眼之间怎么就……
我靠,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冯海洲回身之间看到了唐成带着愕然与惊讶的眼神,脸上油然浮现出愧悔之色,一声长叹之后,扭过头的他无言跟着公差往一边儿走去。
这边还没完,上边儿两个公差已带着老梁走了下来。三人身后跟着的是脸色阴晴不定的陈亮。
几乎是老梁刚刚绕过上边房子的拐角儿,就如同刚才老何的待遇一样,九根手指已笔直地指向了他。
“还有他”,这声音格外的大。
看清楚下面这形势后,老梁的腿立时就软了,靳御史一声“拿”后,老梁先是木呆呆的,待公差手中冰冷的铁链套上脖子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呼啦一声转过身子,“陈参军,我是冤枉的,你得给我做主啊。我是冤枉的”。
因老梁转身太猛,竟将正给他套锁链的公差带了一个趔趄。
同是一个衙门,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公差们和刀笔吏平时不太对盘。但情分总还是有地,所以刚才在拿老何等人时,他们更多的也只是做个姿态,平日里锁拿的手段连一分都没用上,当然这也跟冯海洲等人无过激行为有关。
老梁来了这么一出儿,搞的那公差在众目睽睽之下甚是下不了台,脸色涨红的就上了手段,站稳后地他手上一穿一绕。老梁顿时就双手反剪的弯下了腰。
“此事自有列位大人处断,浑说什么”,陈亮的反应速度之快实在让唐成有些佩服。
公差拽着锁链拖着腰弓如虾的老梁往下走,老梁边走边还不断叫着冤枉,喊陈亮给他做主,待经过孙使君等人身前时,看见马别驾后益发叫地起劲儿,而叫唤的内容也从“陈参军”变成了“马大人”。
看着陈亮脸上的惊惧和马别驾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唐成真有放声大笑的冲动。至于老梁,此刻他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怜。多大的胆子做多大的事,利令智昏之下,老梁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胆子。
老梁在百姓及靳御史面前如此失态,只让整个州衙里地人都感觉脸上无光,随着孙使君一个眼神儿,那公差手中握着的铁链尾部猛然反抽过去,只一下,老梁已经满嘴是血的被强行封了口。
见到这一幕,那小孩害怕的躲进了母亲怀里,随即,彻底泄了心头郁恨的小寡妇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当靳御史等人押着老梁等去了东院之后,西院儿由寂静陡然变得热闹不堪,其他各曹的刀笔们指着司田曹说个不停,看他们那刻意压抑着的兴奋表情,显然对油水最肥的司田曹有些幸灾乐祸。
“抽什么疯”,随着院子正中迟疑着没跟去地陈亮一声吼,众曹地刀笔们就跟受惊的老鼠一样,出溜出溜反身钻回了公事房。
唐成没回,然后,他地眼神就跟陈亮撞在了一起。
陈亮的眼神跟他的脸色一样复杂,惊疑,惧怕,后悔……但当两人的眼神儿撞上时,最大的却变成了怨恨。
怨恨!唐成真是觉得很委屈,事情因他而起,老梁直接受他的指使给自己挖坑,而今他怎么能怨恨我?这他娘也太欺负了,还讲不讲道理了?
yé hé huá说:当别人投以怨恨的眼神时,你应当还以微笑!
唐成虽然不是yé hé huá的信徒,但他此刻却听从了这劝谕,微笑着从廊下走到了陈亮面前,拱拱手见了礼后,这才用与平日毫无差别的语调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参军大人忙着给我挖坑时,可曾想过掉进坑里的会是自己?”。
“你以为这坑就一定埋得住我?”,陈亮冷冷一笑,“只要……”。
“没有只要”,唐成笑着朝陈亮摇了摇手指,“心存侥幸的人往往都会失望,老梁的胆子远比你想象的要小,他刚才就已经崩溃了,一个崩溃的人还能隐瞒什么?或许他现在正在想着的该怎么将功折罪?参军大人,你说呢?”。
“唐成,只要这关我能过去……”。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只要!”,唐成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一点一点剥掉陈亮的侥幸,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想的结果裸的呈现出来,
既然挖了坑,就得管埋!唐成现在就正在实践后世干兼职写手时的深刻教训,而眼下打破陈亮所有的侥幸,在心理上狠狠的蹂躏他,就是埋坑的一部分,“即便老梁什么都不说,在司田曹出了这么大的弊案之后,你以为你这个当管主官还能再干得下去?”。
“哼!五十步笑百步,你岂非也同样?”
“别拿我和你比,这是对我的污辱!我才上任几天?更别说还干净的跟白纸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或许靳御史会这么夸我也说不定”,唐成哈哈一笑,随后放慢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的紧盯着陈亮道:“落水狗还想咬人?丢了录事参军事,陈亮……你以为你还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