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里,吃饭反倒是次要的了,也就是在这个晚上李农从言笑晏晏的唐县尊口中知道了这次大动静的原委,知道了他那让人瞠目结舌却又血劲儿上涌的谋划,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他们这些人都成了负责本村本里的头领,配合着县衙分派的人手管理庄户,其实这个管理任务还是次要的很,更重要的是他们得把前面在流官村积累下的修梯田经验传授给手下的庄户。
这还是李农平生第一次当“官”,今天的一切都让他兴奋,兴奋的晚上睡都睡不着,只觉得心上身上攒满了劲道,就想挽起袖子好生大干一场,既为了自己想了一辈子的好田土,也为了回报唐老爷的这份看重。
实实在在的庄户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挽起袖子埋头苦干就是。
第二天李农起了个大早,就着外面锅里烧着的滚姜水吃了两大块自带的厚麦饼之后就去找了乡邻,随后的一天里没什么说的就是一个干字,垒土砍树搭窝棚,这么多人住在这里又是那么长时间的,没个住处可不行,那些军帐只是这两天初来乍到的应急,正如唐老爷所说,现在大家是给自己奔前程,舍不得下苦老指着别人可不成。
正式上坡之前,李农带着手下的庄户足足忙活了三天,以最简陋的方式解决了吃饭和住的问题,又瞅准了分派的山坡之后,这几百号汉子就开始满怀憧憬的等着明天。
明天就可以正式上坡给自己修田土了!
直到这个时候,从兴奋与劳累中停歇下来的李农才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石头,石头怎么办?修梯田最少不得就是这个,虽说山上有些,但几千个庄户都扎堆要用,就山上的这些怎么够?虽然这两天也听人说到距此二十多里外就有一片乱石山,满山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但二十多里委实也太远了些,要指着手下这些农人自己去搬弄,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想到这里,刚刚脱了外头大衣裳的李农躺不住了,披着衣服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出了宿处后就直去找王云武。
“李老哥,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跟李农搭班子的文吏王云武打着蛤蟆大的呵欠看着李农,“什么事这么急?”
“石头”,知道自己说的不清楚,李农跟着又补充道:“梯田的坝子全仗日头垒起来才结实,根本少不得,就山坡上那点不到两天就能被用光了,这事咋整?”
一听李农说到这个,王云武脸上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想解释什么却又终究没说,“李老哥放心,这个唐县尊早就有安排,到时候石头一准儿能送过来”
“送过来?谁送?”,任李农再问,王云武都不肯再多说什么了,翻来覆去就是县尊大人早有安排,不用担心。
回宿处的路上,没得到解答的李农翻来覆去一直想着这个事儿,送过来,谁送?要供应几千人的石头用量,这得多少大牲口才能支应的过来,光是吆这些大牲口就得多少人?如今这么多丁壮都聚集在了这里,就算县尊老爷真有本事弄到那么多大牲口,又到哪儿去找那么多人来用?
这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与王云武古怪的脸色交替在李农脑海中闪现,竟使得他这个做梦都少的老庄户平生第一次尝试到了“失眠”的滋味,直到月上三更,脑瓜子都想疼了之后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李农被一阵震天的锣鼓声给惊响了,翻身而起麻利的穿上衣裳走出来,就见着宿处外距离不远的地方架起了一面大鼓,瞅着就不像百姓们日常用的物件儿,此时正有一个穿着轻便皮甲的兵丁甩开膀子在抡槌击鼓,沿河道往上下两边看,每隔着大半里地都有同样的布置,河道两边上上下下几十面大鼓一起抡起来,叠合的声音又被两边的山坡挡回,就使得这声音愈发浑厚,空谷回音里的声声鼓响就如同槌在人心上一样,不仅一点残存的睡意顿时消失,身板子里的力道也被这隆隆的鼓声给敲醒过来。
激昂的鼓声里,沿河上下无数个简陋不堪的窝棚中钻出了一个个睡眼惺忪的庄户,先是愣愣的看了看敲鼓的军士,随后再瞅瞅对面遍插红色旗帜的山坡之后,因晨困还有些懒散的棒壮汉子们顿时如被施了魔法般陡然精神起来,短短的时间里,两边山坡夹持的河道里就充满了热闹不堪的喧嚣。
临河的一口口大锅烧了起来,炊烟冒了起来,洗洗涮涮,整理农具,几乎所有人在忙着手头上事情的同时都忍不住隔三差五的要往两边坡上瞅瞅,闹杂了这么长时候,今天终于要动手了。
吃完饭,不等怀着重心思的李农吆喝,他手下的这些庄户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往山坡上跑去,具体的地处这两天都不知道瞅了多少回,根本就不需要人做什么指引。
这些个庄户一上坡之后就跟出了笼的猛虎一样,按照李农此前的分派忙活起来,找石头归拢石头搬石头的紧紧有条,人人身上都像有干不完的劲儿。
见到这幕景象,身为修田指导的李农心思更重了,就按他们这干劲儿只怕还不到两天山坡上自生的合用石头就得被寻摸光,到明天下晌的时候可咋整?
事实上还不等到明天下晌,就在李农想着心思的时候就已经有庄户问起这事来,这时节李农也不好说泄气的话,瞅了瞅不远处只做未闻的王云武后沉声答应了一句,“这事县尊大人自有安排,等着就是”
李农的声音很大,带着一股子底气不足的躁劲儿。
但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之后,这些庄户们却是对他,对那个同样庄户人出身的唐老爷有了信任,听了他这话什么都没说的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再次瞅了瞅正在点算人数兼带记工的王云武,李农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探身抱起了一块大的石头,就此开始一直到晌午他都再没停过,就是要借助这沉甸甸的石头来压住虚飘的心思。
晌午收工吃饭的时候,那些个庄户们都在兴高采烈的讨论着上午的进度,干的比谁都扎实的李农却一句话没有,闷头吃完饭歇了一会儿后,就一言不发的又上了坡。
眼瞅着辰光一点点过去,县尊老爷的安排却还一点影子都见不到,李农心中的烦躁也就益发的重了,但越是如此他干活就越猛,他这年纪大的头领如此卖力,却把那些棒壮小伙子给逼的没法,干起活来都带了风,丝毫不敢有半点怠慢松懈。
只是如此以来,能找到的能合用的石头也越来越少。
正当李农再也按捺不住的准备去找王云武,无论如何得掏出个实底时,蓦然就听身后一个高喊响起,“快看”,发出这声音的庄户活跟见了鬼一样,惊骇的都失了声。
听到这声喊,心中一跳的李农连怀里犹自抱着的石头都顾不上了,扭头之间猛然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