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他不晓得的神秘。
他听到身周有老人碎碎叨叨地说道:
“人在死后,需要保持身躯完整而下葬,不然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
也有年轻的人那么问了,但没人回答,也说不清其中道理,只说是古已有之。
这些习俗是不知多少年前流传下来的,细节的含义早已模糊不清。但谁也不会去质疑或去修改这些祖先的传统。因为谁修改了,谁就要遭到冷落!而现实里的劳务繁忙,若有闲暇,与其质问研究,也不如用于休息。
顾川昂起头来,只看到那几个壮年人开始挖坑,把这些赤裸的尸躯一具具埋进地里,接着就在巨大的树上刻上他们的名字。老人们说这也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尸体需要马上埋进地里。既不需要装进棺材,也不需要穿金戴银,或者裹着尸布,只需要赤条条来到世界上,赤条条离开世界。
再之后,川母站在中央主持仪式接下来的部分。这转生的孩子便随波逐流,在人群间犹如被浩荡的洪水夹杂的新泥,冲在墓前,行跪拜之礼。他看到身边有大人痛哭流涕,几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开始哭泣,于是他也就在那个被叫做他这一世的父亲的冷酷的墓碑前低下头来,嚎啕起来。
原本他只想假装哭泣,并不用力,要知道这便宜父亲他根本没有相处过,哪里有感情呀。可不知是生物学上的血脉基因联系,还是心理学的共情,他跪在蜿蜒阴森的树藤前,晚风从林间吹来,叫他脑袋一时冰凉。
这男孩想到自己已是异乡异客,却不能与人言,而上一世的自己死后,爱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所爱的人都不知如何,心底便忽然酸痛而涌起波涛,睫毛被泪水湿润,几乎就忍不住要放声痛哭起来了。
豆大的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叫川母心疼得紧。
“……妈妈还在呢!”
川母走前几步,轻轻拍打顾川的背部。谁知顾川哭得更用力了,川母只得让隔壁的阿嬷把顾川拉到一边。
新的土堆上,又被放了些灌木枝和荆棘,老人说这是为了防止食腐的野兽来扒拉。
村里最年长的人指了几个年轻人守墓,而川母招手,殡葬的队伍就开始往回走。
那时,不见夕阳,厚重的云层遮蔽天空。村边的小河流水,一片杳杳冥冥。田野间的风声,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声音,响个不停。
回到屋里后,顾川失神落魄地吃饭洗漱,而川母先是把脸上的涂料洗去,又将那古怪的无字碑放置在架子。顾川见状,在殡葬的疑惑时就像涨潮一样,又涌向他年轻的脑壳里。
他忍不住地问道:
“妈妈,妈妈,为什么你在主持念诗的时候,会从草里飞出大片大片蓝色的火焰?那些尸体为什么那么完好无损?就好像还活着一样。”
川母有些疲惫,但还是很有耐心,她从置物架上走到桌边,温和地说道:
“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是要把去了很远很远地方的人们留下的东西修补成他们的样子,这样的话,就算他们离开了,也好像他们都还在这里了。小川,川呀川,现在还没到你了解到这些时候哩。”
“妈妈,这是什么手艺呀?其实你不用这样说的……我知道的。”
烛光下,母亲往木盆里倒热水,准备和孩子一起洗脚。听到这话,她转头看顾川,而顾川就继续说道:
“其实我知道那些人就是死了,是不是?我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去了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没了,再也见不到的意思……妈妈,你不用这样宽慰我的。我偷偷看过,他们被送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发臭,甚至不成完整。我看到过隔壁大叔宰杀大母鸡时候的样子,大母鸡的尸体四分五裂了,就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么人的尸体怎么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既然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又为什么没被救好呢?”
顾川一口气说完这一大通话后,只见到暗沉沉的室内,川母的脸上露出一种惹人怜爱的纯然的困惑的表情来。
川母生顾川的时候,换算到顾川熟悉的人类社会,可能才十四五岁。顾川是她唯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近来的表现与她所知道的其他所有的孩子、也与她自己的小时候都不太相同。她作为母亲的经验尚浅,也没有多少人的经验可以借鉴,于是当她所说的这一套代代相传的糊弄小孩子的话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川母就一下子呆呆而不知所措啦。
更别说,顾川提的问题,对于川母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早已不是问题了。
要是一般的母亲,可能懒得解释这些,也许就是打骂几下,等小孩子自然忘却,就算是把这事揭过。可川母不一样。她纯朴的性子让她绝不至于草草了事,总是想认真对待。
她和顾川同坐在家中唯一的大木板床上,一双母亲的脚与一双孩子的脚一起伸入水中。川母困扰地说道:
“你就那么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
川母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门叫做补尸的手艺。这几天,我一直在和几位年长的老辈,用草料和泥土修补这些被运回来的尸体。先祖有教训,人死了,是不能身体不全就入葬的,如果这样的话,尸体可能会从地里爬出来,变成邪物,就像大虫子一样把你吃掉!所以呢,我们就要把尸体修好,让死者们都能得到安息。”
补尸……邪物……这都是让顾川感到困惑的词。他的脑海中立马迸出,那些老人们用草料和泥土糊在已经腐烂发臭的人肉上的景象,不寒而栗。
顾川追问邪物是什么,可川母支支吾吾也答不出来。
“你有见过邪物吗?妈妈。”
川母摇了摇头。木盆里,一双赤裸的女人的脚因热水洗濯而更显健康优美,使气似的用力压住了顾川那双孩子的白白净净的脚。
于是虚浮在水中的孩子的脚一下子就被压到热水的底部,被热水灼烫了。
“痛……”
“我也没见过,但确实是存在的。我的母亲也是那么对我说的。”
川母说。
顾川看出川母不是不想回答,是真的没想过这些问题,也回答不出来了,就先收了收,等睡前的打扫完了,母子躺在床上,而室内变暗的时候,他又问道:
“妈妈,尸体补好就是那样子的吗?”
“你还在想呀!”
“是的,想不清楚,我就睡不着。”
“唉,补尸。就算是手艺最好的阿嬷,用上各种材料,也只能把人体补成一个大概的样子。”川母说,“但是如果走过刚才那样的仪式,就能变成很像人的样子了。”
“很像人的样子……”
这话叫顾川喃喃。他开始回忆他之前所看到的那些人的破绽。确实,许多地方好像有明显的并不融洽的裂痕。
川母轻柔拍了拍睡不着的顾川的背部,想叫这孩子赶紧入眠。
好一会儿,顾川闷闷的声音又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是那个无字的碑的缘故吗?”
川母就知道这不怕她的小鬼又失眠了,只好答道:
“那是殡葬仪式的核心物品,必须要用到它。如果不用到它的话,补尸是无法成功的。只有带着它,引动蓝火,才能把尸体修复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