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
等到凹脸商人的商队再度带来川母的问候时,已经是两个节气后的事情了。
川母的信里没有任何抱怨与担忧,只问道:
“你的生活还好吗?”
然后川母讲了些自己的絮絮叨叨的生活小事,还有对顾川的许多思念。
之后,顾川就把自己写好的给川母的信交给凹脸商人,也告知了自己平静而充实的生活。
落日城的通讯并不发达。在电气未产生,交通主要依靠牲畜的时代,落日城内部使用信件完成基础交流,而落日城与落日城外的信件渠道压根就不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落日城并没有尝试维护一个更广区域的邮件系统。反倒是商人开拓的繁复的商路存在发展为更广区域的通讯系统的可能,起到了传达文化、科技与其他信息的作用。
“这是因为工业化的程度不够吗?”
来到落日城的第四个节气,是一个清明的节气。清明时节,落日城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顾川披着雨衣,扎着皮鞋,走在巷子的小路上,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
“要是商人们掌握了落日城与周边的通讯,会变得怎么样?”
在悄无声息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变化都在酝酿之中。
两边匆匆的行人与他擦过,顾川也不急,从一个拜访的人家里带着他访谈完毕的资料匆匆往德先生的家里去。
德先生已经交稿百科全书的工艺部分,而正在着手撰写历史部分。
历史部分的处理,他与圆塔家族及其出版社起了很大的分歧。按圆塔家族的想法,只需按落日城的史料进行整理即可……也就是按照内城大图书馆里的资料进行整理,无需实地访问与考察。但德先生不然,他期望从老人们的口中得到更多第一视角的资料,与现有的史料进行互相的佐证。
对此,德夫人就感到十足的困惑:
“这有什么区别吗?是历史的部分太难了,所以圆塔家族希望你简单处理,尽快交稿吗?”
德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在撰写更详细纲要。
那时候,顾川风尘仆仆,刚刚打开门,脱下雨衣,甩了甩发丝上的水滴。他听到这话,忍不住说道:
“恐怕这不是历史的问题,这是政治避讳的问题。”
德先生抬起头来,惊异地看向顾川,露出赞许的面容,点了点头:
“你说到点子上了,小川。”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德夫人还是疑惑,忍不住问道,“小川,你能举个例子给我吗?”
顾川把捧在怀里的稿件交给德先生审阅后,对德夫人说道:
“我最近读了内城大图书馆里的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史书。里面写到圆塔家族的先祖曾有过一次伟大的禅让。它说啊,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将家族的经济与人事权力让渡于一位当时与家族内部没有血缘关系的赘婿……并且由这位赘婿主持祭祖活动。这位赘婿是上任圆塔家族家主的第三个女儿的丈夫。这本书上说这次让位于贤是一种伟大的德行,成功让圆塔家族中兴。”
德夫人还有不解。
德先生却已经知道顾川要讲什么,露出赏识的目光,而自己则站起身来,把门窗关上,拉上窗帘,点上荧灯,省得有人听到里面讲话。
“可是呢,”顾川顿了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讲道,“只在禅让后三天,这位长子就因一次外出商业活动因病暴毙了。那位赘婿连忙为长子主持追悼会。那本史书称这两人的友情地久天长,犹如金石盟约,不可打破。但……夫人,你不觉得这种历史很假吗?”
金石盟约是落日城的一个典故。
说完的时候,顾川的眼睛闪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对传统的叛逆与蔑视的光采。这种目光不是把知识照单全收的……而是始终用自己的思想在审视知识的。
德夫人好像见到了年轻时候那个叫她痴迷的德先生的影子。她就转过头去,刚好与德先生的目光对上了。两人相视一笑,德夫人转过头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饶有兴致地问,而她已经不再关心历史问题或者政治避讳问题了。
“这书这么写,写得好像各个人都是圣人,大家只为家族或落日城的兴衰考虑一样。我在落日城也不曾见过多少伟大的人,但我倒也不是不愿意相信这点。只是我翻到前文,又发现这位后来称为‘重塔’的圆塔家族中兴之祖,就在禅位的一个节气前,被爆出二度将他们家族的建筑生意弄得一片凌乱,无法收拾。难道这真的是一位有才有德之人吗?”
那时候,德夫人双手交叉,有些说不出的紧张,问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
而德先生则笑吟吟地看顾川:
“那你觉得这段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呢?”
顾川闻言,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在落日城生活过多久,圆塔家族也是从先生您这里得知的,我对历史文献也所知甚少。因此,以下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单从这暴毙之快来讲,恐怕这不是一次禅让,而是一次有目的的政治逼宫。那位赘婿应是得到某种强力奇物的控制权,成功扳倒了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而后文,那本书还写到重塔在一个节气后就处死了大批与其他势力沟通的圆塔家族之叛徒,是的,‘叛徒’。于是我怀着好奇一一查询了这些‘叛徒们’的名字,发现他们无一不曾是长子派系的中流砥柱,还有为圆塔家族立下赫赫之功的,曾经参战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勋爵!”
说到这里,顾川哂笑起来:
“那就实在说不清这是处理叛徒,还是内部的大清洗啦!可现在的圆塔家族已经腾笼换鸟,由那位赘婿的直系后人执掌,却又奉着家族源头历史的权威,当然接受不了后者血腥的猜测的写法,最好也别找什么老人交流联系,就让先生你和史书上写得一样就好了。”
德夫人捂住自己的嘴唇,敬畏道:
“我听说,那位赘婿,后来纳取了上任家主的四女和五女,也算是延续了圆塔家族的血缘,也说不上腾笼换鸟那么难听罢。”
而德先生则叹道:
“落日城的史书就是这样的。只要稍微查查,把事件按时间联系起来,就会觉得几个事件的连续发生到处都需要不可思议的巧合。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我按旧历史书的方法写,以后的人又会怎么看百科全书的历史篇。”
“历史总是缺枝少叶,人们会说是历史失传了,难以辨析了。”当时,这少年人安慰老人道,“何况历史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以后的人的现在。先生,你也看不到以后的人,何必担心呢?”
那时,德先生摇了摇头,认真说道:
“你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是很好的句子。而我就是觉得以后的人不知道过去的人的事情,可能还要犯过去的人的错误,就感觉我做得不好呀!”
顾川那时候只觉得这话太假大空,没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