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存道。
殿下露出几个白牙,是在笑了。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本来不多,对于人来说,一个漂亮的人的笑容就足以舒心悦目。
只是舆存看到殿下的笑容,便理解到少女已经发怒了。
“尾桐夫人的前任,也是我的医生,她同样需要做补天刑,同样需要做身体检查和我一样……直到第六次黄昏战争的某一天,她消失了,于是尾桐夫人上位,替我做原本那位医生的一切。那位医生没有名字,而我也没有名字,我只见过她,而从未见过妈妈的真容,因此……现在,被冕下夸赞有能力的军库司人,你有明白我想问什么吗?”
“抱歉,殿下……卑下并不明白。还望殿下尽快回宫,否则冕下会发怒的。”
这壮汉低下头来,说。
少女只是继续笑,灰色的眼眸好像看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那我看你也不甚有能力,什么也猜不出来的。我想问的很简单呀!”
她说。
我想问的是——
——我就是奇物人吗?
并非身体不好,而是主动地与奇物发生结合。
如果是的话……冕下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水库内外一片阴影朦胧。
水声乍起,有人重又探出头来。岩壁上到处是渗水流沙,这是外面的雨啊,越下越大了。在这最不受欢迎的时节里,常常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叫所有树叶全部飒飒响动,二楼的东西从围栏边上跌到一楼。要么突然打响一阵雷鸣,短暂闪亮过了一秒钟又成无底漆黑。
据新水家族的治理,河口区已经发生泛滥,漫出来的水淹过码头,冲入河口区街道,叫人只得着雨鞋逆水而行。
这阵仗,落日城的老人也少见得很。
“是不详的征兆呀!”
与地下水库隔着几层岩石与尘土,便是地下宫殿,仍不为风雨所动。
塔诚的存在还未被卫兵上报,至于狱人只知道按照命令行事,连基本的思考能力也不具备。
那时,检查司的斟尚提着灯,站在水晶做成的生人盒面前。
生人盒半透明,而灯光在水晶面上反复折射反照、洞明两人的身影。
“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罢,老人。”
浑身冰凉的塔诚模模糊糊地被他叫醒,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浆糊一样,快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消失。
“我想问的是……你所想救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奇物人吧?”
斟尚低眉,笑着说:
“而殿下……你也见过了殿下,请问,殿下是否也是个奇物人呢?”
奇物人这个词好像刺激到了塔诚。他猛然从迷迷糊糊的梦中醒来,大声怒喝道:
“是你们亲手把人改变,叫人变得怪异,如今却要把他们从人的队伍里切割开来,说他们是奇物人吗?!”
“那就是咯?”
斟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是个了不起的消息,也许落日城内城的格局都能因此被撬动。
想到这里的斟尚内心一片火热,笑得更开心了。
塔诚坐在地上,蜷成了一团。他已经瘦到了极点,身子骨都在萎缩,披着破烂衣服蜷成一团的时候,居然不像个大人,而只像个小孩。
“我还有个疑问,族长,你活在百年前,是否见过冕下?冕下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你问这,又想知道什么?”
“也许你告诉了我,我就愿意帮助你心心念念的那几年轻逃犯逃出去了呢?”
塔诚的身体颤了颤,他说:
“我见过。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冕下曾亲自抵达战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如果要、要说的话……大概是他总是把自己的手和脚包得很好,里一层外一层,像是裹着个套子。此外,就是他的冕冠了,那是一种奇物,是冕下的标志。”
“只有这些了吗?”
“只有这些了……我们与冕下差得太远了……我们所思考的东西,可能冕下很早就想过了。”
斟尚露出失望的表情,准备走了。
他走的路是离开地牢的路。
塔诚在迷迷糊糊中发现这点后,打了个激灵,猛地大叫道:
“你说你要帮助他们的,你怎么要离开了!”
这高声的大叫,惊扰了生人盒里似人非人的鱼群。
群鱼各自游去,而斟尚冷漠地回过头来。这种冷漠,塔诚记得……当初他想把她带走时,他说出这个想法时,他视以为家人的那些人就是用这种冷漠看着他的。
“你……”
塔诚的全身都在痛,他缩得更紧了,好像骨头都要挤在一起了。
“诚族长,只是可能,可能……实际上,我没可能帮助那群逃犯。”
塔诚愣愣地听着。
斟尚冷酷地说道:
“因为冕下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抓到他们,活的、死的、都行,不忌讳。他们已经完蛋了。之后要追捕他们的就不是我们这三个内务人员,而是真正的为落日城打赢了六次黄昏战争的军团。他们藏在底下,自然有人会挖穿大地,他们藏在水中,自然有人分开海洋。他们逃出去,就要遭到真正的大规模作用的奇物的围剿,你还觉得他们有救吗?别说他们,哪怕加上我……哪怕加上一个落日城家族——”
“有救。”
那时,行将朽木的塔诚高傲地抬起头来,对那自以为是的“主官”说:
“有救。”
斟尚回过头来,只觉得塔诚脑子已经老糊涂了,只笑了笑:
“你个老东西,又知道些什么?你所知道的过去的那些落日城的力量,与现在的落日城如何匹敌,你知道现在的落日城有多大吗?居住着多少的你想不到人吗?知道我的手下,光是组织各处的检查,就要上千人的公务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不知道又如何呢?你既然觉得落日城之大是我们这些过去的老辈不曾晓得的,那你知道吗?未来的大也定是你所无法触及的。我告诉你,我现在告诉你,他们会获得自由。这是想要统治一切的人、以为自己知道一切的人,所不知道的生灵的唯一的秘密。那就是他们只能砍断人的手脚,乃至剥夺人的生命,而从来无法夺去人的欲望、人的想象与人的追求!”
塔诚只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生人盒的水晶外壳,依稀还能见到当初顶天立地的身姿。
他眯着眼睛,冷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可怕,是绝对无法做到的、无法反抗的……是的,这些事情远远超越了你的想象,因此你绝对无法想象有人能逃出这里。但你看着吧!哈哈,我可怜的后辈呀……给议事会做狗得到的这点权利与地位,已经让你谄媚地无法压抑心中的狂喜与骄傲了,是吗?”
“你再说一遍!”
斟尚日日夜夜都在想自己的地位是否被动摇,如今心事被揭破,哪里不气恼。这年轻人的面色涨得通红,走上前去,就要抓住塔城的脑袋,叫这个老人知道什么叫做不得不屈服的时事。
可那老人站在地面上,还睁着一对顽强的眼珠子,但已经说不了任何的话了。
只有两片发青的嘴唇好像正在龇牙咧嘴地大笑。
他已经死了。
死前,他梦见了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