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魔性(2 / 2)

“一个由落日城的价值观所构筑的冰冷的有限的天地。”

年轻人说。

“是的,任何敢于逾越这片天地的人都是可怕的疯子。谁敢提出问题,谁就要被驱逐!谁敢引起不受控的变化,谁就要被毁灭!直到这种变化已经无可奈何地成为妥协的一部分,就像第五次黄昏战争所迫使的一样,是吗?然后你们把战争的发起者钉死在残暴与血腥的泥底,而宣称是你们大发慈悲,良心发现,才这么做的一样,是吗?”

连绵的雨水积在他冷峻的身体上,沿着结实的臂膀轻悄悄地滑落到地,发出滴答的一声。

胙德只是垂下眼帘,说道:

“可你讲了那么多,不还是为了变得富有吗?假如你不是为了变得富有,又为什么要做出货币经营业,使得药石家族都要效仿?”

年轻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

“你追求地位是希望地位能把你的生活变得更好……你追求质量,因此公民家族深耕不辍,行稳致远。”

胙德顿住了。

“而我追求富有,是因为富有代表了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是我希望能藉由富有帮助我达成某些手段……但就算没有富有,或者失去了同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那时的雨还在下大,顾川的面罩已经有些破碎了。无法拦住的天镜的光华,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说不清清浅。

胙德依旧被无趾人控制在地上。他莫名地、从那年轻人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自己从未在其他人眼中看到的感情。

这种感情一度让他犹豫,产生许多无法抑制的幻想。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不太理解……狂热的?或者可怕的?他也同样接近器官衰竭的死亡。在一种恍惚的飘然中,他突然想起来了——

是小时候父母恐吓他睡觉时会说到的邪魔。

父母说邪魔会把他变成虫子,让他流离失所,让他再也睡不着安稳的床,让大虫子咬他,还会打他。

因此,小时候的胙德怕得要死,每一天都安稳地准时上床,一动不动等待入眠。

“热情或者冷漠,惊喜或者惊吓,新的天地,或者旧的天地……富有或者贫贱,高雅或者低俗,平静或者喧嚣,都是新颖的体验。好或坏,这超诸我评价的范围。喜欢或者不喜欢,则是显然的直觉的事情,也许我现在不喜欢,以后却会喜欢了。也许我现在想要做,以后却要反悔了,这是很寻常的嘛!其中,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那就是如果没遇见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呀!”

顾川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只手踉踉跄跄地扶着树木站起身来了。

他清晰地了解到呆在这里,他只会死,他需要找到初云。

他没有去看犹豫的无趾人,也没有去看躺倒在地上的胙德。他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直往外走。

无趾人没有跟上来,他不甚在乎。

胙德躺在原地,只是远远望着,什么都没做,是他所希望的。

“我想活,并且活得更多,尽量地、最多地……前往自己未曾领略过的疆域,面对不同的情形,做自己从未能做到的事情……这就是我觉得的‘好的生活’啦!好与坏,富有与贫穷、公民或者边民怎么活,也就是一辈子。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难道还不允许人做一点超出常规的事情吗?”

走的时候,他也不管无趾人或者胙德有没有听到,只自顾自地说。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透过层层的林叶,看到山间正在闪烁隐约的光华,那是四面重棱镜的围栏。

顾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道阻碍他没能越过。他明明有畏惧,却又忍不住心想这又是一件有趣的挑战的事情啦!

可是,他该怎么挑战呢?

好像洪水还没有淹没到四面重棱镜所在的边缘。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

积水里倒映出人若孤松般独立的影子,而人抱着幻想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林间尽头,让他看到另一片山洪正在转移。

浑浊的大水浩浩荡荡地从他的身前冲过,仿佛这片大地都在切割重组。

“没有路了。”

他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虚弱,只能勉强登上一块露出泥土的岩石,然后向远处的眺望。

远处的群山绚丽而空旷,清丽得好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而近处的山洪轰轰烈烈,暴戾得像是放声悲号的魔怪,在两座山间奔驰。

到了此时此刻,山洪与山体崩塌的发生早不再能算是人为的诱发,而只是天定的前后罢了。

近处数座起伏的大山的山体一路倾斜,久居群山表面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岩石在这场没有边际的倾盆大水中陆续崩溃,顺着污浊的洪流下彻,逐渐露出群山深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化石的碎片来。

大片大片多孔类的化石与古怪的晶石在山体滑坡中被带出大地的内里,在山洪中起起伏伏,好似要为这人间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

只是这年轻人已经难以细致地观察这一切了。他感觉自己的视线正在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太清晰,也听不清晰。他所在的岩石的带子在随水流动,他都没有发觉,只感觉自己昏昏沉沉,摇摇欲坠,随时会一头扎入水中。

可他还要看,还要多看看。

他抬起头来,见到自己目光前方的大山随着一路大水带起的山体崩塌,露出一条可怕的不知几百米长的缝隙来。

那条缝隙里,则有一具古老的长条状的、像是长脚的蛇,却比蛇大上千倍万倍的尸骸。

而群山的深处,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鸣声,这声音一路穿入这片落日城人第一次踏入的古老土地,犹如主人正在打开自家的花园。

“那是什么?”

顾川咬住自己舌头,勉强保持清醒。看到了长在山间行走的犹如长脚的长蛇般的黑影。这黑影的大,不知多少公里,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它像是横在群山低处的长长的连绵的云,向那古老的尸骸飘荡般地走去。

就顾川的见闻,只有一个答案。

那时,不管是活着的追兵,还是正在架设四面重棱镜的棱镜兵,亦或是刚刚赶到山脉南麓外围的新的追兵们都停下了各自的脚步,浑身发抖。

他们也都在想这个问题。

而他们也只知道一个答案。

“奇兽!”

顾川喃喃地念出那个谜底。

只是这时,这站在岩石上的人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生命的重量。雨声已经在他的耳朵里停止,而他沉重的眼帘也不甘地被合上。

他挣扎地晃了晃身子,然后往水里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