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愤英雄怒(下C)(1 / 2)

帝师传奇 柳折眉 10695 字 2019-09-13

 露台。

雕栏堆玉,五层相叠,位于煌明和通明两座大殿之间的承露台是绯樱宫中最高平台,站在顶层宽阔平台之上,可以俯瞰到除身后最高殿阁煌明殿外的宫中全景。

这座气势恢宏的高大平台,向来只为东炎国中最隆重的仪式庆典开启。平台四角八面所设承露铜人头顶金盘收集的露水,是晟星殿每日取以供奉西斯大神的珍重供物,除了特定的宫人和侍奉神女,无人允许登台,更不能靠近。

但此刻,一身雍容华服的孩童却瞪大了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更伸出双手轻轻抚摸这平日里犹如神像般尊贵的承露铜人。

鸿逵帝轻咳一声,示意福安将跑远的太子带回身后一众皇子公主中间,随即转过眼,静静看远方自京城中央大道一点点逼近禁城的火光。

六月盛夏,原本是一年间最炎热的时节,此刻的夜风中却透露出一股反常的寒意。黑夜里无数闪动的火光,勾画出蔓延泗溢的清晰路线;火光里无数乱晃狂舞黑影,奔窜跳跃推搡挥摇,骚动仿佛鬼魅,支吾犹如妖魔,映衬着身周围众人的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越发显出诡异和恐怖。

火势蔓延,而随着那被东炎历来奉为神明崇拜的强大力量向禁城一步步逼近,鬼哭般凄厉的风中逐渐听得出人们恐惧、悲痛、绝望的嘶嚎。梁柱倾颓、屋宇崩塌,大火炽烧中各处连续不断的爆裂。混合着无数毁灭破碎地声响,与人们彻底混乱的叫嚣奔突,从四面八方一齐直扑向皇城中央。

而兵戈相交的声音,则似被这一切淹没,纵使竭力沉心静气,也无法从耳中那一片混乱嘈杂中分辨区别。

但御华焰心中非常清楚,从京都外城的第一道城防被攻破,到敌军侵入城市一路攻杀到皇宫禁城。这其中无论有多少不屈不挠的坚强抵抗……其实。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日一夜。

护送太子御华熹的陇君与真恪廷哲一行。在城南遭遇冥王军大将韩临渊。虽有御华真明及时接应,乱军中陇君和真恪廷哲还是拼死方才护得太子与皇妃逃脱,而重伤的两人在突围回到京城后相继停止了呼吸。从这一次遭遇战开始,北洛正式发动了对兕宁的最后攻城。韩临渊率领军队,在风司冥四十万人马正于红土坡与考斯尔大军决战之时,向布置在京畿地近十万守卫御军,从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同时发起猛烈攻击。四面齐攻地气势震慑。超出料想地分兵数量,坚决凶狠的强悍战力,不过半个时辰各门已纷纷告急。而更重要的,是韩临渊的攻城,彻底切断了京师与红土坡贺蓝.考斯尔的联系,将城中最后的消息停顿在第一将军与小队兵将被敌大军包围生死不知的紧要关头。连续激战,城外讯息始终不通,随着时间过去。竭力自宽地人们渐渐丧失最后一丝希望。而仅仅是心绪上稍显松懈,便被战场感觉异常敏感的韩临渊抓住了机会——

绝望,京城的百姓乃至官员。也许只是对危机降临的本能感知,消息不通时的猜测和惶恐。但在自己,却是自从御华真明带来京北战场确实信息起,调动了全部精神意志也无法控制的一股从心底散发到全身的冰冷:数十万大军对区区百余人的包围,纵然贺蓝.考斯尔战神下凡天人临世,又如何在风司冥、慕容子归、简顿之等北洛将领地严阵以待中突出重围?韩临渊黎明时分起开始全力攻城之后,到日落前自己收到地来自京城外最后一份军报,探马在城北十五里看到了与皇甫雷岸腾蛇旗会合的冥王大旗。考斯尔曾庄严起誓,但使有自己在一日,必不令风司冥向京师推进一步。而从红土坡到兕宁城外,这将近百里漫长又切近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一对一拼杀地一击致命,或是重阵包围的万箭齐发;是车**战的精疲力竭,直到流干最后一滴鲜血,或是突如其来的一支冷箭,让兀自奋战的勇将去也含恨……不愿去听奏报,不愿去想结局,紧闭的眼前却不断浮动绯樱宫门远去的身影,脑海中不断回响晟星殿里永誓守卫的铿锵嗓音。

三十年风雨同舟,此一刻谊断缘尽;三十年祸福共担,终止剩自己一身然独行。

而一人独行,以一人之力,所行,又能有多远?

缓缓睁开双眼,御华焰静静看向那一道似是从远方漫天火光的背景中倏然跳出的身影。襟袍飘洒,屋宇殿脊上一路纵跃跹,仿佛大鸟乘着火焰的炽风自如流翔。

“是时候啦……”低低向自己笑一笑,“福安!”一挥手,内廷总管已经躬身捧出一只巨大的银制托盘,托盘上排满小巧的琥珀酒杯。看一眼酒杯中被火光照得色泽酡红的酒浆,鸿逵帝嘴角微扬,随即将目光转向身后那一群被宫人们簇拥护卫着的,最大年龄不过十四五六,锦衣华服,面容却多少惊徨迷茫的少男少女和孩童。示意每人都从托盘上取过一杯,“喝吧,喝完就可以回去睡了——如果能梦到和今晚一样盛大的烟火,就是被凯苿朵丝护佑着的。”

像是不知身后来人般任凭背心相对,更不去理会那些因为有人突然掠上承露台而一阵骚动的侍卫宫人,鸿逵帝只是用柔和而坚定的声音督促每一个孩子都将杯中酒浆喝完。轻声数过放回到银盘的酒杯数目,又赞许似的俯身拍一拍将酒一口喝干随后捧了空杯子到自己面前邀功的太子御华熹,御华焰这才直起身,慢慢回转过身来。

青衣的男子,静静站在承露台上。距离自己十步远地地方。

黑夜遮掩了男子的面容,却掩不住那一双倒影出京中战火的澄净而幽深的眼。火光眩天的橙红背景下,一身原本清浅的衣袍被映得浓重深沉。台上无数宫***炬,照耀着他衣领袖口精细繁复的绣线,更为男子周身笼罩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浮彩光华。

“水天无岫”,那一脉犹如水行天上地历历风采传承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却像是……异常地适合无边地战火烽烟。

“来得可真快……虽然,这种时候不表示任何‘欢迎’。柳青梵。”

相对沉默许久。像是终于从自己思绪中抽回神来。鸿逵帝凝视柳青梵,唇角

抹极淡却真实地微笑。

“不过朕真的很惊讶,自开战以来始终恪守监军与督点司正身份,将一切战功归于靖宁亲王的柳青梵柳太傅大人,竟然会抢在冥王和其他将领之前赶到绯樱宫。”

目光一沉,柳青梵随即将视线从鸿逵帝身后那一群年少的皇子公主们身上收回。“柳青梵也很惊讶,鸿逵帝陛下竟没有在禁宫再设卫队。反而将些不及冠龄甚至少不更事的孩子集合起来。难道,鸿逵帝陛下认为他们的血肉,会比城外那些骁勇死战的草原士兵更能阻挡我北洛大军地脚步前进?”

“当然不是如此——朕,只是不想让他们错过生命里这一场最盛大的焰火。”

微微扯动嘴角,御华焰在城中火光照耀下笑容却格外阴郁。青梵心中一惊,目光一转,顿时看清托盘上酒杯的特殊材质。见他目光中隐隐的震惊和不信,鸿逵帝嘴角笑容越发加深。“朕自知不是什么亲切慈父。今日这一家父子团圆相聚的机会,也还都是拜柳太傅所赐。”

眼见御华焰说话间一些年纪较幼的孩子已经开始身体摇摆站立不稳,柳青梵袖下拳头握得紧紧。“御华焰……”

“草原有一句俗语,一个父亲无论何时都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就像雄鹰不会抛弃自己的羽毛。柳太傅博闻能记,不知听说过没有?”顺着柳青梵目光微微侧头,见他视线落在已经倒在福安怀里六岁地御华熹身上,御华焰目光微黯,但随即嘴角一抿扯出一抹似讽非讽、意味不明地阴沉笑容。“而正像儿子如雄鹰毛羽能温暖父亲,父亲也是支撑儿子的羽翼。那一年猎场上柳太傅曾说‘鸿鹄之志,凌越天云’,可失去了羽翼的鹰又如何飞得起来?”

“鸿鹄之志,凌越天云”——这一句,正是五年前鸿逵帝册立太子地大典过程中,东炎群臣及各国使节按照草原习俗为太子周岁生辰献礼时,自己将之与射得的青鹄一并奉上的八字祝语。五年前的兕宁,犹自记得那个十月,天高气爽,草劲风疾,最广阔土地上的随心奔驰,最盛大围场中的一展身手,还有并肩纵马逐云的那一道最明亮的红……青梵眸光突地一黯,锐利视线顿时向御华焰直射而去。

御华焰却似对他的目光毫无知觉。走近福安,从他怀中抱过合起双眼仿佛已经睡熟的太子,又低头凝视半晌,才抱着孩子一步步慢慢走到平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御辇边。将孩子在御辇宽阔的座位上放平躺好,然后取过一条薄毯仔细盖好,御华焰淡淡扫一眼身两侧强自噙泪、仿效他动作将其他皇子公主也都一一安置到各自步辇中的宫人,又沉默片刻,方才向一直背对的柳青梵转过身来。然而双眼与他视线相接,随即顺着他目光移向托在半空的右手,鸿逵帝身子顿时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震。

“鸿逵帝陛下,你究竟在等谁?冥王、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我北洛此番出征的大将,还是……御华真明,你的大祭司?”

微微笑着,指尖稍一用力,精致小巧的四足琥珀香炉顿时在手上轻轻旋转起来。凝视鸿逵帝一点点扭曲变形的面容,青梵缓缓摇头,始终如幽深古潭沉静无波的黑眸终于闪出不再强加克制的光彩:“想要玉石俱碎,在会集了御华王族的承露高台下埋藏万斤火药,用亲手断送王族吸引住北洛军中全部重要的人物,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对手与你一起埋葬吗?勇气可嘉。狠毒可嘉啊,鸿逵帝陛下!只可惜,现在不仅是这承露台下,整个绯樱宫中所有的火药药粉都已经被淋湿或替换,引线被割断,各处堆积地木材送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而可以从皇宫之中,控制兕宁第一大神宫底下炸药启动,将整个兕宁彻底付之火海的根本机关也在我手里。现在。”嘴角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青梵向御华焰微微欠身。“陛下是不是很想将它要回去?”

奋力大口呼吸着,鸿逵帝一双眼死死瞪着青梵,凶狠的目光像是无数利斧直欲将他瞬间剁成肉泥。下意识伸手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琥珀香炉,但手掌握实的一刻顿时惊醒,猛力甩手掼出,与数百年传国宝器碎裂声同时传来的是一声几乎要撕裂声带地怒吼:“御华真明——”

纵是见识无数,御华焰一声之下青梵仍觉异常惊心。口中语声顿转森冷:“御华焰,我不会给你最后一击地机会。你想要玉石同焚,可御华真明舍不得京城内外数十万条性命,何况,草原向来只以牛马牲畜殉葬,从不强逼活人。要陷我北洛大军于绝地,更陷无数京城百姓于绝地——御华焰,他们不是任你驱使地牛马。就像草原族民并非无知无觉的草木……”

“族民?拱手将土地送给敌人的人。还称什么草原族民?牛马也比他们更知道守卫家园领土的天生职责!国家——完整的国家,从七百年前圣武立朝,东炎就是一个整体!承认所有部族共享的唯一国号。就意味着部族系属之上更是东炎的子民!都说草原坚韧,无论怎样地艰难苦困都要活下来,留下草原的血脉根本——若一切都只是部族为重,又何必有东炎?七百年统御,国境之内竟流传着但得凯苿朵丝信仰犹在,便无所谓王族推尊、亦无所谓王朝巩固之论!柳青梵,你也是助胤轩帝改革新政,推平四野号令施为,使从域中至边境无所差异。以你所知所见,在这统领归一七百年的国土上有这般背信忘恩、浅薄愚蠢的言论肆虐泛滥,岂不可笑,岂不荒谬?!”

眼见大势已去一切再无回转,御华焰反而迅速镇定下来,铁灰蓝色的眼睛闪出异常精亮的光彩,冰冷的语气针锋相对。“国家有难,虽匹夫匹妇有责。捐弃嫌隙,团结对外,芶利社稷粉身碎骨不足惜,谁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但保血脉’、‘退路生机’,争辩什么草木牛马、道具掩护?不遵君令,不尽职守,只为区区部族私利,勾通敌国串连敌将,千百年家园一朝拱手他人,口中却振振有辞号称是为保存国家族人根本,更是草原的顽强坚韧能屈能伸……真是国将不国,岂源自干戈外来。为一个人保命乃至夺权,就敢同时推出数万、十万、数十万地性命作理由借口,甚至不妨牵扯出远在

教宗神道,这一篇的手笔,也真是大的可以!”

柳青梵眉头微紧,一双眼冷冷盯住御华焰:草原部族与政权种种他自然素有知晓,鸿逵帝略有偏激然而自成逻辑地说法,他也无意在此刻议论分辩。但听到后来,鸿逵帝直指御华真明甚至牵扯到自己的言语,却是终于抑不住冷笑起来:“国将不国,自不是源起外来干戈。背心离德,难道不是你自身造孽?身为君王,言必称一国公益,其实却只凭自己所欲;盛气炫耀,逞淫威于比邻,全不顾整个大陆与你为仇。而待人御下不用真心,处处牵制猜忌,纵骨肉手足也不能安心委托,心胸眼界狭窄如此,就算权谋用到极致又如何?你东炎朝廷与草原部族的矛盾嫌隙,可不是旁人造成和激化!”顿一顿,黑眸冷睨,“不过,现在你终于可以放心,御华真明已经自尽——‘你的’东炎不会再落到他的手中!”

见御华焰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自己的双眼震惊之下瞬间清明,青梵语声淡淡,却流露出一丝混合了轻蔑的怜悯。“草原上有人活着便已足够,无所谓万年的王室、不易的部族。可惜,御华真明的想法并不是鸿逵帝陛下所说的那般。没有了御华王族的草原,就不是他所知所爱所能为之奉献一切的东炎。而他从来以为,凭最后留下地一个人的力量。绝担不起完整的阿史叶迷王族,就像凭任何一个单一部族的力量,支撑不起整个草原一样。”

最后留下的一个人的力量担不起整个王族——“陛下,我会陪您到最后一刻”,眼前闪过白袍祭司的面容神情,鸿逵帝只觉负压累累的心猛然被又一块巨石击中。但腰板随即反而用力一挺,火光下一双铁灰蓝色地眼睛变成近乎夜幕颜色地深沉地蓝黑:“哦,这就是御华真明要你带给朕的最后一句?虽然敢死。却未必不是胆小鬼的行为。只不过不肯面对最坏的结局。连逃避都要选择最能掩人耳目的光明堂皇的方式。就像当日他从景阳宫里私放走的,骨子里都是想背叛但不敢、想坚持却不能地无能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