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笑渐不闻声渐悄(下)(2 / 2)

帝师传奇 柳折眉 9862 字 2019-09-13

“味道……和以前的一样。”

听风司冥开口,水涵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随手收拾了茶盏,从提盒里取出一注灯油和数根洁白细蜡,放在托盘内一齐送到天嘉帝跟前。将灯油和细蜡一件一件放在风司冥手边方几,水涵这才躬下身……中轻轻喊一声:“陛下。”

始终注视着水涵一举一动,风司冥沉默半晌方才站起身来。伸手取过装满清油地琉璃灯注,凑近身就要给几上最靠近的一盏油灯添油,动作……却突然在半空停住。

“水涵……涪厨。”

猛听到自己名字,风涪厨瞬间挺立得笔直:“父皇!”

“知……知道眼下这秋肃殿里,一共有多少点灯光?”

轻柔的语声。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意料之外的问题歹今少年由衷惶感。“父……皇?”|打下-载-美——少女手|

“一千零六十七,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七点灯光。”动作轻柔地将灯油添上。风司冥目光在殿中扫过,却并不看一脸复杂表情地风涪厨,只是向另一盏灯油将尽的油灯走去。“六岁,崇安殿里拜见了太傅,到而今,五十三年。但其实真正在太傅身边,能够朝夕相见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只有十六年。那些没有太傅在身边的日子,那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年年、月月,朕一个人在秋肃殿的时候,就会点起这些灯来。”

耳中听他温和如诉的话语,双眼怔怔看着天嘉帝在殿中行走动作,风涪厨喉头发涩:“是……父皇一个人在这里地时候,就会点起了这些灯来。父皇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六岁那一年,太傅第一次到秋肃殿。那是在夜里,他问我知不知道殿中有多少灯光。当时,我没有回答出来。”放下灯油注,风司冥静静看着眼前一点将近熄灭的烛光。“后来我一直记……那个时候,大殿里的灯光,一共是六十七点……在太傅到来之前,秋肃殿里从来没有点燃过那么多灯光。”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太傅将这些灯光,一点一点打灭。”像是随着风司冥语声,天嘉帝面前那一点烛光倏然熄灭。凝视着烛台上飘起的一道淡淡青烟,风司冥微微扬一扬嘴角,“六十七点灯光,每一盏灯被打灭,殿里的亮光就会暗淡许多。一点接一点。直到整个殿阁里,只剩下一支蜡烛最微弱地光。而这点……抬头双眼,风司冥目光似穿透殿宇直入无尽地远方,“这点光是太傅留给我、也教给我地,漫长黑夜里必须尽一切努力去守护的……温暖和希望。”

“温暖和……希望……”

转过头,望着少年似若有所悟,又似全然不解地面容表情,风司冥静静笑一笑:“太傅教导说,黑夜里的一点灯光,就是不灭的希望。看到了。心里就会温暖;看着灯光,人就会有力量。所以太傅不在的时候,被各种艰难困扰的时候。苦恼、悲伤、疲惫的时候……朕就会在身边点起一盏灯来。”

随着天嘉帝目光,终于注意到殿中蜡烛地粗粗细细短短长长,风涪厨努力用平静的语声开口:“那……这秋肃殿里的灯和蜡烛,是……”

“很多年,很多年积攒下来……朕也不知道,竟留下了这么多。”极淡地笑着,风司冥抬手取过一支燃到半截就悄然熄灭地红烛,“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养成的习惯,会把没有用完的蜡烛依旧保存起来。秋肃殿里的东西不会往外扔,太傅也一直教导戒骄戒奢勤俭为本。所以今天翻出这满满的两大箱……就不用宫人们再为朕送来。”

“所以,所以父皇就一个人,把这些蜡烛和油灯都点上了吗?”

“是啊,朕心里……想要多一些光亮。”指腹轻轻抚过那支红烛,风司冥微微低头,阴影遮挡住了双眼。始终微微上扬的嘴角却开始不能自抑地轻轻颤抖、抽搐。“朕想要多一点光亮,朕把能够找到的蜡烛和油灯全部都点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有这么多的灯光,朕还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为什么明明身边这么多的灯光,朕身上……还是越来越感觉到冰冷?!”

“陛下……”

“父皇!”看到天嘉帝身子似有不稳地微晃,风涪厨急忙抢上两步,伸手就要相扶。却被他轻轻一挥,双手顿时落空。一手撑住旁边一张书案,风司冥向满面担忧的儿子和内侍轻轻笑一笑,随即侧转过脸,慢慢躬起了身体。

一点,一点。如雕像一般静默地身躯。双肩……终于开始微微地耸动。

耳中极力压抑的、细微几不可闻的低低抽泣声传来,风涪厨的眼泪。终于又一次不能控制地滚滚而下。

天嘉崇宁五年的六月初六、夏花朝,是大周开国以来,最不寻常的一个国庆纪念日。

三十五年大庆地繁华富丽鲜花着锦,被贯穿了象征着悲伤和哀悼的黑绸白纱;齐颂太平盛世的欢歌笑语,伴随了痛失至亲至敬尊长的恸哭和眼泪。

崇宁五年六月初二,督点三司大司正、太子太傅柳青梵溘逝于承安东郊毗陵县。西蒙伊斯大神召回了垂爱的“天命者”,而将突然永隔的震惊和长久的哀痛留给了天嘉帝以及西云大陆所有敬他、爱他、衷心追随他地人们。

六月初三,天嘉帝亲扶灵框进入承安京。原是为参与国庆大典而从四方赶来的人们一齐聚集在长安大道,用最真挚的悲伤、泪水和叩拜,迎接这位大周王朝第一功勋元老终于回到他出生、成长、生活,留下最多故事、影像和思念的故乡。

柳青梵的灵框,在擎云宫泰安大殿上停放了三天。三天时间,宗亲、百官、内府司众依次朝祭。天嘉帝则完全以父丧之齐L相奉,停止一切政务朝事守护灵前。

六月初六,夏花朝、国庆日。天嘉帝率百官,送柳青梵灵框进入太阿神宫。“惟有太平盛世,方能真正告慰太傅神灵”,完成了安灵拜祭仪式,天嘉帝正式开始三十五周年国庆的大典…在太阿神宫之侧,天嘉庆元元年建成、承安京中至高地高阳台,当着来自各地各族无数地百姓,天嘉帝再一次向天誓约,秉柳太傅之志,建天下为公之恢弘盛世,使万民永承泽被……”

国庆大典之后,太阿神宫停灵三月。三个月时间,太阿神宫前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百姓从大陆各地、四面八方赶来向这位青衣太傅致哀,并献上所能奉献地最庄严隆重的祭奠。

崇宁五年九月初八,天嘉帝再率百官,扶灵北出承安京至北山皇陵,葬柳青梵于青河帝陵主宫。青河帝陵乃是天嘉帝自己的皇陵,自元和年间定址破土,前后修建近二十年时间,直到崇宁二年方始竣工。帝陵皆是仿照擎云宫秋肃殿结构,主体地宫一并对应……天嘉帝原意便是身后亦不与柳青梵分离,因此虽朝廷百官苦劝,道门所属也再三请迎柳青梵神灵回归昊阳山,风司冥只是一意不允,择定了送殡之日,又亲自扶灵车,送灵枢到青河帝陵安葬。

望着天嘉帝在紧闭的地宫门前长时间沉默伫立的身影,风涪厨轻叹一口气,随即下令送殡的百官于帝陵外候旨。

“太子,你……不劝一劝皇上?”

望着三个月来憔悴得几乎脱了形,一阵风过便是一阵颤抖的秋原镜叶,风涪厨淡淡笑一笑摇头,“舅父。”

秋原镜叶抬头。

“太傅曾经和我说过,君王、群臣和百姓。”看一眼天嘉帝,风涪厨随即抬头,看向远方连绵无尽的群山。“太傅说,如果将君王比作一条大鱼,那么贤能的朝臣就是鱼的双目,真才实学的各级官吏就是强有力的尾和鳍,天下斯亿万兆的百姓则是围绕在鱼身边的水草和水藻……鱼靠水草和水藻滋养身体,也能够用看似柔软的水草来遮掩身躯躲避危险。可是,太傅并没……或者也许是真的一时忘记,太傅并没有告诉我,对于父皇而言,他是什么。”

“那……太子以为,对皇上而言,太傅是什么?”

“是水。”转过头,少年的笑容中透出深沉的羡慕和感伤。“对父皇而言,柳太傅是他的水,是无所不在、始终依托的存在……太傅离开的那一天,在秋肃……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可是对于父皇,我们说什么,其实……已经都没有意义。”

“但是皇上……”

“是太傅给了父皇太平治世、天下为公的理想。”轻轻扶住秋原镜叶,风涪厨平静地微笑,“而父皇,永远不会辜负太傅的期望。”

崇宁五年(天嘉三十五年)六月初二,柳青梵溘逝于京东毗陵县,年六十六。帝亲扶其灵归京,停泰安正殿三日,百官朝祭。又停太阿神宫,三月归葬。葬青河帝陵主宫,庙隘翼成王、青阳公。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