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比奈亲德似乎是说累了一般,连着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开火道:“哈哈,我还算好的嘞,我们朝比奈家怎么也算是今川家的谱代,哪怕是狗,也是看门狗,不必那些远江和三河的外样野狗好多了?”朝比奈亲德又骂到兴起之处,直接扬起手臂对着城外叛军的营地指指点点道:“你知道他们对您有多不爽吗?哈哈,不知道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根本没机会见您,您也从来没空接见他们。天天躲在今川馆里踢蹴鞠,和女眷寻欢作乐,赏花吟诗,这才是您的正事!家臣们有什么不满,有什么领土纠纷,都和您没关系!”“这还不算什么,您不管事还好,一管事更恐怖。人家户田家好心让出城池请您入城赴宴,您直接动手夺城,当着人家的面把人家的城扣下,你让外样豪族们怎么想?是不是您哪天一个不快,他们祖祖辈辈辛苦传下来的城就没了?”“知道为什么奥平家一反,就有这么多豪族群起响应吗?多亏了您这昏君啊!纵情声色、怠慢政事、宠信左右、不见群臣、肆意妄为!”“我早就看您不爽了,当时备中守那家伙放着三公子不支持,硬是要帮您,我真是想不通!远江一战,您被那三公子打得落花流水,我们骏河朝比奈氏损失了多少?您关心吗?没有!族内对您怨声载道,您也不在乎!反正出了天大的事情,都有太原雪斋那老和尚帮您顶着!您不怕!”“让您这么当家督管下去,今川家早晚完蛋!今川家不完蛋,我们这些不是你亲信的家臣也分不到一点好处!隐退吧!当您的闲散和尚去吧!”被朝比奈亲德劈头盖脸地痛骂着,今川义元倒是没有多少生气的情绪,反倒有些释然。其实一直以来,他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配不上一个合格的家督。但他本来也没想当家督,是被人逼着当的,那他觉得自己消极怠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我自己拼了命的要当。然而,真正让他内疚的,反倒是很多对今川家忠心耿耿的家臣们的态度——他们尊敬今川义元,热爱今川义元,愿意为今川义元赴汤蹈火、舍生取义——对他们而言,这是家臣的该对家督尽的义务。但今川义元觉得这不公平。他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家督,那这些家臣自然也没有必要当合格的家臣。他们越是忠心耿耿,今川义元越感觉自己身上背负着深厚的人情债。反倒是朝比奈亲德和三河、远江这些叛乱的家臣,让今川义元心里能够好受一点——这才是自己应得的待遇嘛。我的确没有重视他们,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们的利益诉求,甚至连他们家里的情况都记不清,连他们的容貌都认不出——那他们叛乱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而且,这些叛军提出的条件还难以置信地优渥——今川义元隐居让位,太原雪斋放逐——这不是今川义元梦寐以求的生活吗?他可以和银杏和太原雪斋一起去游山玩水,享受美好的人生,而不用再纠缠于武家争斗、战乱杀伐。如果是7年前的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个条件,说一声“家督谁爱当谁当”吧。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幼稚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权力这种东西,一旦到手了,便再也不能放开了。他和太原雪斋一旦下野,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当权的反对派为了铲除后患,肯定会对他们二人动手。哪怕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自己没有复起的意思,也肯定会有人想以他们两人为旗帜,终究会招致杀身之祸。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唯有不断前进,战斗到底。“我不接受。”今川义元把联署文书递还给了朝比奈亲德,“请回吧。”“家督大殿不想要体面的话,就等着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吧。”朝比奈亲德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随后便拂袖而去。朝比奈亲德前脚刚走,大泽基相就赶来求见今川义元。听今川义元说完了朝比奈亲德带来的消息后,大泽基相便忍不住催促道:“殿下,既然谈判已经破裂,明天佛晓时叛军必然猛攻。堀江城未必能坚持到援军到来,您还是现在就趁夜色乘船离开吧。只要您不落入他们手里,今川家旗本和谱代们率军前来,这些叛军终究无法成事。”“那大泽左卫门你呢?”今川义元望向眼前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在下自当坚守城池,为您离开争取时间。”大泽基相深深俯身,向今川义元行了一礼,随后便焦急地开口道:“走吧殿下,在下已经为您备好船只,请速速随在下前往港口。”天文十二年年5月8日凌晨,子时五刻,堀江城西的码头。大泽家的船只并不多,只有寥寥几艘,不可能把所有的守军在一夜里运光。再加上大泽基相还打算分出几艘船去吸引叛军的注意力,能用来运输的只剩下一艘小早船,载上十余人就是极限了。“这次真是把你连累惨了。”今川义元搀扶着武田晴信,把他送上了船,“害得你背上挨了一刀,还跟着我狼狈地被人追着跑了好几天。家里人联系不上,估计得担心死了吧?”“真的是失策了,越想越后悔,就应该放任五郎你被砍死,然后我好利用我姐姐控制我那外甥,直接把今川家变成我武田家的从属。”武田晴信咧着嘴干笑了两声,上船的那一下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伤口,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得美。”一旁的银杏已经困得直打哈欠,恨不得立刻就地躺下睡觉,但听到武田晴信这话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先生要是死了,我就是下一任‘尼御台’了,马上就带着今川家的人北伐,和你玩命。”“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已经向着婆家了啊。”武田晴信自嘲地笑了几声。“有没有可能,我总是单纯得讨厌你呢?”银杏瞪了武田晴信一眼。天文十二年年5月8日清晨,堀江城本丸城头。大泽基相带着剩下的残兵坚守于城头,准备做最后的抵抗,给今川义元撤离并率军回师平叛争取时间。至于自己——他已经做好了在城破时切腹的觉悟了。他受了今川氏亲和今川义元父子俩莫大的恩惠,绝不会向叛军屈服,定要为他们尽忠到最后。儿子大泽基胤也已经在今川家里声名鹊起,未来继承家业不是问题,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一旁的鹈殿长持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在昨日的战斗里受了不轻的伤,部属也溃散了,但是他仍然带着自己的旗本侍卫上城,准备和大泽备一起拼死一战。同样是受了宗家恩惠的人,想必也已经抱有同样的觉悟了吧?不过他儿子鹈殿长照还小,不久前才刚元服,想必他心里还是没办法像大泽基相这样毫无挂念。两个忠心耿耿的武士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用语言,也明白了彼此的坚定。然而余光里,他们却赫然看到了今川义元的身影。“殿下?”两人齐齐回头,发现今川义元已经一身戎装,左腰挂着龙丸,右腰挂着宗三左文字,大踏步地走上城头。“您怎么没走?”大泽基相惊愕地不知所措,踉踉跄跄地跑到今川义元身前,“船都开走了啊!您怎么没走?城池若是失陷了,您怎么办?”“你们不是也没走吗?”今川义元看了眼大泽基相和鹈殿长持,又环顾了眼周围的其他错愕的士兵们,“城池若是失陷了,你们怎么办?”“我们和家督殿下当然不一样啊?您千金贵体,肩负重任,可不能出一点差池!但保护您是我们作家臣的本分,哪怕是为您而死也是心甘情愿,只有这样才能不负老主公和殿下您的恩情。”大泽基相恨不得立刻扯着今川义元的袖子把他送下城去,却发现他拉不动今川义元。“你们觉得我是个称职的家督吗?”今川义元仿佛在说笑话,但却没有笑。大泽基相和鹈殿长持都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不是吧,其实你们也知道的吧。如果我是个称职的家督,又怎么会弄到这般境地?”今川义元扬手一指,城外叛军五颜六色的靠旗无一不诉说着对家督的不满。“所以,你们也不用做称职的家臣。我怎么散漫地对待家督之职的,你们就怎么对待我就行。不需要为我而死,我也没有资格和颜面,心安理得地享受你们献上的忠诚,享受着你们用生命为我争取的逃跑机会。我和你们同生共死。”今川义元背过身去,不再看向自己的两个下属。他在心里许下一个誓言:一个不合格的家督没资格安然享受家臣们奉献的生命。自此以后,我绝不会抛下任何一个部下弃军潜逃,哪怕眼前狂风骤雨、山崩地裂,我也会和我的部下们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和这些哪怕我不这么差劲,却依然如此爱戴我的部下们一起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