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着棋差只自怜(1 / 2)

广陵剑 梁羽生 22323 字 2019-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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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石星道:“云夫人,你会好起来的,请莫胡思乱想,试一试把真气凝聚丹田。”又过一个,只听得云夫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叫道,“热、热、热死我了!我,我不行啦!”原来云夫人凝聚的真气,未能如意运行,而陈石星只凭本身的功力,又不足以替她打通奇经八脉。她的心情越发焦躁,“虚火”也就越发上升。

陈石星在剧斗之余,费尽心力,替她治病,渐渐也是累得筋疲力竭了。

陈石星无计可施,忽地想起爷爷曾以半阙“广陵散”替云浩恢复生机之事,后来虽然因为贼人突来侵扰,功败垂成,但云浩却的确是曾借琴声之助,恢复了几分精力的。

美妙的琴声可以令人忘掉愁烦,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替人治病,这是陈石星早已懂得的。

“我何不试试?”陈石星心里想道:“纵然我的本事不及爷爷,或许也还可以令她心神宁静。”

陈石星把炉中余下的檀香燃起,把古琴放在云夫人女儿的梳妆台上,美妙的琴声就从他的手指中流泻出来。

好像在炎炎夏日吹来了一阵清风,像在片草不生的沙溪上发现了一道甘泉,云夫人忽地感到遍体清凉,燥热之感渐渐被“清风”吹散,心头之火也被“甘泉”浇熄。

“广陵散”的上半阙是思念好友之情,而云夫人则想起了花样年华,想起了在花样年华的新婚之乐,在那时候她是满足于自己的英雄夫婿的,虽然偶尔也会想起另一个曾经尝试来敲开她的心扉的男子。

回忆的帷幕拉开了,十八年的,她是和她现在的女儿一般大的少女。

她的父亲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云浩则是当时的武状元云重之子。

两家门当户对,是以在她十六岁那年,就由父母作主,替他们成了婚。

但另外还有一个追求她的男子,这个人就是兵部侍郎龙耀奎的儿子龙文光。

龙文尤和云浩一样长得甚为英俊,武功不如云浩,但比云浩更多几分儒雅风流。他的父亲官居兵部侍郎,却是三甲进士出身的。

两个男子,在她未定婚之前都曾见过。当时来说,她恐怕还是喜欢云浩多些。

十八岁那年她结了婚,新婚的画眉之乐,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她的心里还是感到甜丝丝的。

婚后第二年她就有了一个女儿,龙文光的影子更是在她心头渐渐淡了。她满足于宁静、安逸的少奶奶生活,安心在家里做个贤妻良母。唯一令她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丈夫不求“上进”,虽然是武状元之子,却不愿意凭借父荫和本身的武艺去博取功名。

可惜美满的生活过不了几年,云家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而她也开始在人生的旅途上遭受考验了。

她的公公云重看不惯朝廷的腐败,不愿同流合污,得罪了当权的太监王振,自知难以立足朝廷,于是辞官不做,告老还乡。忧心国事,不久就病死了。

她的丈夫云浩在父亲死后,更是无心仕途,结交的都是江湖上的侠义人物,在他的朋友之中,甚至有一个被朝廷列为“叛逆”的金刀寨主周山民。

周山民的父亲周健本是明朝的边关总兵,由于他要坚持抵抗瓦刺的入侵,违背了朝廷的“和戎”政策,被王振迫反,在雁门关外占山为王,被称为金刀寨主。不过他虽然反出边关,却仍然是明朝的中流砥柱。瓦刺几次入侵,都是被他击退的。在他死后,他的儿子周山民继任寨主,也继承了他的父亲“金刀寨主”的称号以及他父亲的遗志。(周健父子故事详见拙著《萍踪侠影录》。)

云浩的朋友都是江湖中人,自然而然的,他自己也变成了江湖人物了。他为金刀寨主奔走四方,联络各路豪杰,在家的时候少,在外的时候多。随着生活的变化,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就渐渐起了变化。丈夫不能时常陪伴着她,她不满意。虽然心里明白,她的丈夫还是像新婚时候那样爱她的。而更重要的还是,她不愿意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愿意和丈夫一同去过江湖上的生涯。她在担忧,如果朝廷知道她的丈夫和金刀寨主的关系,总有一天,她们夫妻要被迫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

她在怀念往日在京城的安乐日子,那个儒雅风流、温柔体贴的龙文光的影子)不知不觉的又偶尔会在她的梦中出现了。

她都不满意于自己的丈夫,她那势利的父亲自是更加不满意有这样一个“不求上进”,“自甘堕落”的女婿了。于是有一年她归宁娘家,她的父亲就不肯放她回去。而她也就无可无不可的在娘家住下。

龙文光尚未成亲,得知她回娘家,三天两天的就来一趟,他的父亲已经升任兵部尚书。

她的父母对这位兵部尚书的公子奉承备至,这位龙公子则对她仍是像从前一样,在她的面前样样陪小心,讨好她,就像她的父母对他一样。

她离开了丈夫,未免有时感到寂寞,也乐得有这样一个懂得温柔体贴的贵公子陪她。渐渐也就经常和他练武或者出外游玩了。

虽然和龙文光日益亲密,她还是没有忘记丈夫的,更没有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情。

她的父母经常在她的面前说“龙公子”的好话,不过也并没有劝她改嫁。

她在娘家不知不觉住了两年多,她是和女儿一起归宁的,女儿也有七岁了。

在这两年当中,她也曾几次想要回转夫家,总是给她的父母借故留下。她的母亲说:“要是你的丈夫当真舍不得你,他会来接你的。要是他不来接你,就是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她想想也有道理,她要考验她的丈夫,决意等她大夫来接才肯回去。

她的大夫一直没有来接她。她也曾想到,是不是丈夫恐怕朝庭知道他和金刀寨主的关系,不敢踏足京城呢?

她没有对父母说出丈夫秘密,偶尔试探父母的口风,似乎他们也还未知道她的丈夫和金刀寨主有往来。

她又在想,丈夫如果爱她,冒险也该来的,退一步说,即使不敢冒险前来,也该托人带个信儿。可是两年过去了,人没来,信息也没有。她赌了气,索性不提要回夫家的事了。而真正的原因,还是她舍不得抛弃在京师安逸的生活。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她和龙文光到西山去赏红叶,玩了整整一天,玩得很是高兴,晚上回到家里,却发现她的女儿不见了。

她问母亲,母亲一言不发,拿出一封书信,她一看,就认得是丈夫的笔迹。

可是拆开来看,这却是一封休书!

她又惊又气,险些晕过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待她哭过之后,母亲方才告诉她道:“他来过了。小瑚他带回去了!”

“为什么他要休我?”她茫然的问她母亲。

“他说,他和你性情不投。他喜欢过江湖上的生涯,你又是不能跟他一起的,他想了两年,觉得不如还是分手的好!”

“而且,”她的母亲又再低声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不敢说,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他已另外有了人了。听说这女子姓周,是一个什么寨主的妹妹。当然他不肯承认,不过我猜想一定是为了这个女子的缘故。我们打听得还不是十分清楚,你如果要知道的话,我们还可以托人打听的。”

她知道金刀寨主周山民有个妹妹,立即说道:“妈,你叫爹爹别多事了。他休了我,难道我还能乞求他覆水重收吗?既然不能复合,又何必管他和什么人相好?”要知她虽然恨她丈夫,可也还有旧情未断,她怎能让丈夫遭祸?假如那个女子当真是金刀寨主的妹妹,给她爹爹打听出来,杀了那个女子不打紧,她的丈夫只怕最少也要被关入天牢。

她的母亲替她抹干眼泪,微笑说道:“对,这才是我的有志气的女儿。说老实话,我才不稀罕有他这样一个女婿呢。他不要你,有比他好十倍的人要你!”

“妈,你不要说这个话好不好?我不是稀罕他,但我这一生是不会再嫁的了!”说了这话,不觉又哭起来了。她气恨丈夫,也气恼母亲不懂她的心事。

唉,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是诚心诚意来接她的。假如她知道真相的话,她只有恼恨她的父母,决不会怪她丈夫写下这封休书的。事情的真相是:她的父母早已知道女婿和金刀寨主有来往的了。”

两年来她的丈夫好几次托人带信给她,都给她的父母没收了。

这一天云浩来到她家,她的父亲就说出他和金刀寨主来往的秘密来恐吓他。她的父亲还说这个秘密是女儿亲口告诉他的。

云浩哪里知道兵部早已派有奸细在周山民的山寨卧底,他与周山民交往之事,正是兵部尚书的儿子告诉他的岳父的。而他对岳父的话又怎能不信以为真?

“你别连累我的女儿,你要你自己的女儿,我可以让你带走!念在曾经有过翁婿之情,我不会向朝廷出卖你。不过你可得写一封正式的休书!”他的岳父终于要迫他休妻了。

云浩给这记闷棍打得气沮神伤,还不相信妻子就会变心,说道:“可以。请你女儿前来,我当面写休书给她!”他要亲耳听听他的妻子是怎样说。

“这大可不必了。”他的岳父淡淡说道:“大丈夫理当拈得起放得下,无谓的纠缠,对你对她,都没好处。”

云浩忍住气说道:“纵然恩断义绝,夫妻分手,见最后一面也是应当。”

他的岳父冷笑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见她的好。在这里你要见她也见不着!”云浩惊疑不定,连忙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你当真要知道?”

“我要知道!”

“好,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他岳父缓缓说道:“今天一大清早,兵部尚书的龙公子就亲自来接她去西山看红叶去了。你要见她,这个时候赶往西山还来得及,他们不会这样快回来的。不过,请你先把休书写下,西山上可不容易找到纸笔。”

说话之际,一个女仆已经把他的女儿带出来。七岁大的云瑚,一见父亲,就扑进父亲怀中,叫道:“爹,你带我回家吧!我不喜欢住在外婆家里,妈很少和我一起玩的!”

云浩心痛如绞,揽着女儿问道:“妈呢?”

“妈一早就和龙叔叔一起出去,她常常和他一起玩的,不理我!”

听了女儿的话,云浩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忍住眼泪,抓起笔立刻写了休书。

可是他还不死心,还想见妻子一面。

他把女儿放在朋友家里,立即赶往西山。

唉,他见着妻子了,可是他没有勇气露面,和妻子作个诀别了。

他的岳父没有骗他,他的妻子果然是和龙文光同在一起。

他们正在并肩下山,他的妻子笑靥如花,看起来比新婚的时候对着他还要高兴。

还用得妻子开口说话么?他只有黯然神伤,悄悄溜走。第二天就带女儿回家去了。

云夫人却是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曾经偷偷的来看过她。

不过三个月,云夫人就变成了“龙夫人”了。开头她是不想改嫁的,但可惜她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子。在伤心之余,终于“蝉曳残声过别枝”!

事情的部份真相,直到她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她方才知道。是她奶妈告诉她的。她的奶妈说:“小姐,老夫人生前我不敢说。她警告过我,我说出来,她会打死我的。那天老夫人叫我把小瑚带出去交给姑爷,他们和姑爷说的话我全部听见。小姐,你的心事别人不知遁,我知道你在想念着姑爷的。姑爷是好人,我不能让他受冤枉。”她的奶妈是最疼她的人,也是在她家里唯一同情云浩的人,虽然她的“小姐”如今已是变成了“龙夫人”,但现在,在她和小姐私底下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把云浩叫做“姑爷”。

奶妈把那天耳闻目睹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云夫人听了,欲哭无泪,咬着嘴唇,问她奶妈,“那姓周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那女子是不是已经、已经嫁给他了?”

“哪有这种事情,全是老夫人捏造出来骗你的。”奶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的一个侄儿前两天才从乡下出来,他说姑爷一直没有再娶,他父兼母职,人都瘦多了。这几年他也没有出门。现在云瑚比较长大一点,他托一个寡居的堂姐照顾她,今年方才开始出门的。”

“云瑚今年十岁了吧?”她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唯有把话题转移到她的女儿身上。做母亲的还有不知道女儿年岁的么?当然是明知故问了。为的是引起奶妈的话头,希望知道多一点关于女儿的消息。

“不错,小姐,你记得很清楚,是十岁了,我的侄儿见过她,他说小瑚和你长得一模一佯,人家都夸赞她是大同城里的小美人儿!”奶妈说道,前夫的消息她知道了,女儿的消息也知道了。但她能够怎样呢?她现在已经是“龙夫人”了。龙文光的官升得很快,和她结婚之后不过短六年,他已经从兵部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做到了京师的九门堤督了(京师的“九门提督”等于现代的首都警备司令),是一个二品大员了。

为了体面,也为了丈夫势力,她不能和丈夫闹翻,甚至不敢让龙丈光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前夫的消息。

伤心的事情假如能够发泄出来还好一些,郁积心中,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和奶妈谈过话后,一连十几天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天还要陪着丈夫作无聊的应酬,不久就得了心气痛的毛病。

从前她喜欢在京师过繁华安逸的生活,但现在她对贵妇人的生活却是感到厌烦了。她对丈夫提出要求,希望能回乡下养病。

龙文光亦已觉察妻子与他同床异梦,他正在做着大官,俗语说富贵思淫欲,妻子虽然美貌,对着一个木美人,却实在感觉不是滋味,于是也就乐得妻子离开,他好寻欢作乐。

“你回我的老家也好。”龙文光说道:“我有一个侄儿,名叫成斌,前两年来京师你见过的。他的文才武艺都还不差,去年已经中了举人。不过他自己却想在军功上图个出身,飞黄腾达,可以更快。你回去养病,正好可以替我教他一点武功。咱们没有儿女,我是有意叫他过继给咱们这房的。不过也还是留待他有功名之后再说吧。”

龙家老家在贵阳花溪,那是一个风景幽美之地。她离开烦嚣的闹市,在幽美宁静的乡下住下来,家居的生活倒是过得相当爽意,精神也渐渐好起来了。她把荒疏了的武功重新练起来,闲时教教丈夫的侄儿。龙成斌人很聪明,颇能讨她好感。虽有时她也觉得,这个侄儿未免有点油滑。

乡居生活虽然比较爽意,她还是在怀念着前夫和她的女儿。随着时间的过去思念越发加深,每当更深人静就忍不住想起他们。“浩哥一直没有另娶,难道他还在怀念旧情?”“瑚儿长大了,她还记得我么?”好几次她几乎抑不住内心深处的一股冲动,想要悄悄回到前夫家里,偷偷的看一看她的女儿。她如今已经不是身在京师,不是在她丈夫的势力范围之内,她有一身武功,要到那里,谁也拦她不住。不过她能够这样任性而为么?她已经是九门提督龙文光的妻子,又怎能与驹夫藕断丝连?“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大错业已铸成,后悔亦已莫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前夫和她的女儿能够原谅她么?心头的结难以解开,她这心病也是无法可治。她虽然离开了丈夫,可还是被囚在丈夫家中的一只金丝雀。

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忽然见到了她的前夫云浩。乡居的生活中,她每天清早都要到屋后的松林练武。有时侄儿陪着她,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她独自一人。因为龙成斌不习惯起这么早,初时为了讨她喜欢,一早陪她练武,渐渐就只是十天之中只陪三两天了。这一天又是她独自一个人。

练完了一趟剑术,忽地隐隐听到一声叹息。声音细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却又是何其熟悉!这轻轻的叹息之声,听入她的耳中,竟是有如晴天霹雳了!

这一瞬间,她心乱如麻,但却已无暇思索。怔了一怔,立即循声觅迹,道上前去,在密林深处,果然发现了她所熟悉的人。

这是在做梦么?她咬咬手指,很痛,并不是梦!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的正是她的前夫云浩!

云浩似乎也因为突然给她发现而呆住了,来不及躲避她了。

“浩哥,想不到我还能够见着你。敢情是老天爷垂怜我的思念之情,特地把你送来让我一见的么?可是,浩哥,我,我对不住你,我已经是没有面目见你的了。”良久,良久,云夫人方才能够哭着说出话来。

她那里知道,这不是“老天爷”的“垂怜”,也不是“巧遇”,是云浩费尽心机,才能够和她见上这一面的。

云浩打听到她离开京师,住在花溪乡下之后,这几年来,他三次路过贵阳,都特地跑到花溪,在龙家附近匿藏,并不希望能够和她会面,只盼望能够偷偷看她一眼。不过由于他每次都是有事在身,不能在花溪逗留太久;而且一个陌生的异乡人,也不便老是在她家附近徘徊。因此每次都只能花一天的功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第一次没有见着,第二次见着了,她和龙文光的侄儿在一起,云浩没敢露面。第三次,也就是这最后的一次,他方才单独见着了他的前妻。看见她憔悴的容颜,禁不住发出了那一声叹息。

“我不该和你见面的,”云浩说道:“给人看见,恐怕就要给你添上麻烦了。我只想知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你过得幸福,我的心里也没牵挂了。”

抑压已久的情感突然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云夫人”抱着前夫,涩声说道:“还说什么幸福?你看我已是抱病在身,只能苟延残喘罢啦!浩哥,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你只说你现在想要怎样?”

“不,你不提,我要提。浩哥,我不是有心负你的。我是受了父母的骗。”

“你的奶妈已经托她的侄儿告诉我了。如今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

云浩催着她回答,不由得她心乱如麻了。不错,她现在的心情是愿意重归前夫的怀抱,但她的心里也正有着许多顾虑,虽说破镜可以重圆,但镜子已经跌破了,即使有巧夺天工的匠人,补起来也难免会有裂痕。破镜重圆,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做得到的事。

云浩叹了口气道:“我是个落魄江湖的汉子,你现在是九门提督的夫人,我其实是不该、不该……

“云夫人”急得流下泪来,哽咽说道:“浩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过去的事,我后悔得很,你不嫌弃我,我已经是感激之极了,我怎会嫌弃你。”云浩说道:“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你既然不嫌弃我,就莫多顾虑了,跟我走吧!”

“云夫人”低下了头,轻轻说道:“浩哥,你让我多想一想好不好。”云浩甚为失望,半晌说道:“不错,你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的确也是不能说走就走的。不过现在时候不早,我是不便在这里久留了。不如这样吧,你想清焚了,到桂林找我。”

“云夫人”怔了一怔,说道:“你不是回家,是从这里路过,前往桂林的么?桂林我从未去过,到了那儿,怎样打听你的消息?”云浩说道:“我和单拔群约好在桂林相会,你到了桂林,可以去找一柱擎天雷震岳。我和单大哥多半是住在他的家里。即使不是,他也一定能够帮助你找得着我们的。一柱擎天雷震岳在桂林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

云浩之所以要妻子到桂林找他,有两个原因,一来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二来,假如叫妻子回到大同老家等他的话,她现在的丈夫,九门提督龙文光知道他家里的地址的,难保不派人找她回去,麻烦可就多了。桂林僻处南疆,龙文光在京师的势力虽然很大,对桂林可是鞭长莫及。何况在桂林还有一柱擎天雷震岳可以照料她。

云浩是相信得过他以前的妻子的,虽然经过了这样大的一场变化,他还是敢于向她泄漏自己的行踪之秘。而且满怀信心的准备在桂林可以破镜重圆。

那知他一去,竟成永诀!这次乃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他的行踪秘密,也因这一次无心的“无心之失”而泄漏了风声!秘密并不是云夫人泄漏的。

“云夫人”正想说话,云浩忽地低声说道:“好像是有人来了。记住我的话,到桂林找我,我现在是非走不可了!”

“云夫人”瞿然一省,心里想道:“不错,斌侄多半是这个时候起床的,要是给他撞见,可是不好。”于是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走吧,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牢了。”她并没有肯定答复云浩,一定到桂林找他。可惜云浩临走匆忙,已是无暇推敲她的语气了。

云浩的身法好快,一转眼就消失了踪迹,“云夫人”又是欢喜,又是羞惭。欢喜的是:“啊,他的本领比起从前又高明了许多了!以他这样高明的轻功,刚才本来可以躲开我的,他肯让我和他见面,看来的确是有心和我重续前缘的了。并非是听了我刚才那番辩白,才原谅我的。”惭愧的是,她可是还没打定主意,不知何去何从。

心情正自混乱之际,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云夫人”回头一看,果然是她丈夫的侄儿龙成斌。

龙成斌还是像平常一样,向她陪了一个笑脸,说道:“婶娘,我今天又起得迟了。”

“云夫人”细察他的神情,不似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一颗心也就定了下来,暗自想道:“斌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的内功造诣,是不会听见我和浩哥的说话声音的。”当下极力压抑心情的激荡,柔声说道:“你不习惯早起,那也不必勉强。其实,你要图个军功出身,以你现在的本领也足够了。又不是去闯荡江湖,也无须练什么内功啦、点穴啦、擒拿手法啦等等玩意儿了。何况有你的叔叔提携你,何愁将来没有富贵功名?”

龙成斌装出惶恐的神气说道:“我知道叔叔会提携我,但我还是想依靠我自己的本领来图个出身。我虽然不是江湖人物,也喜欢和江湖人物交游。多学好一些本事,才不至给人家小看。”

“云夫人”道:“你喜欢学武,我当然会尽心教你的。不过,你说你近来喜欢和江湖的人物交游,这却为何?”

龙成斌道:“一来是因为江湖上的人物,多数是豪爽的好汉子,我喜欢他们,二来将来如果我有了一官半职,也可以招揽他们,为朝廷效力。”

“云夫人”说道:“你倒是顾虑得很长远。怪不得你的叔叔常常对我夸赞你,说你将来定有出息,龙家子弟之中,可以继承他的事业的,也是非你莫属了。”

龙成斌道:“多谢叔叔婶婶夸奖,还得请婶婶多加栽培。”

“云夫人”勉强打起精神,指点龙成斌几路剑法。只见他练得中规中矩,成绩比往日似乎还要好些。倒是“云夫人”心神不属,和他喂招之时,好几次露出破绽。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龙成斌练得中规中矩,“云夫人”却是可以更加放心了。她是这佯想的,假如龙成斌业已知道她与前夫刚才幽会的秘密,料想他也不能如此保持冷静。“云夫人”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她哪知道,龙成斌年纪虽轻,却是城府极深,其实她和云浩说的那些话,早已给成龙斌偷听去了。龙成斌是埋伏在乱草丛中偷听的,偷听完了他们的谈话之后,这才悄悄溜了出去,然后放大脚步的声音从远处重走回来。龙成斌埋伏在乱草丛中,几乎连大气也不敢透;而她和云浩又正是心情动荡,哪里还会分神细察周围的声息?

练完了几路剑法,云夫人道:“练功夫不要贪多,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吧。”

龙成斌忽道:“婶娘,你有什么心事?”

“云夫人”吃了一惊,说道:“没有呀。你为何这样问我?”

龙成斌道:“婶娘今天似乎教得不耐烦,或许是侄儿太笨了。”

“今天你练得已经很不错了,是我的精神不大好。”

“原来如此。婶娘,你没心事,侄儿倒有事情要禀告你。”

“什么事情?”

“明天我想上京一趟,婶娘有什么事情要我代办?”

“也没什么事情。你告诉叔叔,我在乡下住得很好,叫他不必记挂。”

“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没有了。”

龙成斌好像没听见她的说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假如有什么事情,婶娘不方便叫别人做的,侄儿可以效劳。”

“云夫人”面色一变,说道:“我有什么事情不方便托人办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龙成斌陪笑道:“婶娘你别误会,叔叔婶婶待我有如亲生!婶娘你又这样尽心教导我,我是把你当作娘亲一样的,但盼婶娘知道我的诚意。”

“云夫人”道:“你的叔叔本来想要你过继给他。不过,我可没有这样福气。”这桩事情,她料想龙成斌亦已得到风声,所以刚才才会说那样的话。她自己也就不怕对他言说了,龙成斌连忙跪下磕头,说道:“叔叔婶婶肯要我做儿子,这是我天大的造化,只怕我没有这样的福气。”磕下了头,亲亲热热的就叫了一声“娘”。

“待你叔叔禀明族中父老,成为事实之后,你才这样叫吧。好了,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回去吧!”

“娘,孩儿正是还有一件事情禀告。”

“我刚说过,如今我还当不起你这个称呼,叫我婶娘。”

“是,是,婶娘,请你多留一会。”

“你有什么事情要说?”

“婶娘,你虽然没有什么事情不便对人说的,但叔叔却有一件事情,不便对你说的,他和我说了!”

听了这话,“云夫人”不禁面色又为之一变,说道:“哦,有这样的事情?那你方便对我说吗?”龙成斌道:“叔叔正是想要知道你的意思,所以叫我问你。”

“云夫人”思疑不定,银牙一咬,说道:“好,那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

龙成斌低声说道:“婶娘前两年回家养病,叔叔也知道你心里不大愉快。上次我到京城见他,他说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把瑚妹接回来和你同住。”

“云夫人”面色苍白,颤声说道:“他当真有这个意思?”

龙成斌道:“他怕触你之忌,不便和你开口。其实若把瑚妹接到京城,是不大好;但接到这里,外人不知,那就无所谓了。”声音压得更低,继续说道:“叔叔说,其实他对云大侠也是十分佩服的,只是你们性情不投!没有缘份,那也怪不得他,他可并不妒忌云大侠的。”

“云夫人”尖声叫道:“你别说了。”

“是。叔叔只是想你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我这次上京,会路过大同的,要是婶娘你愿意把瑚妹接回来的话,我回来的时候,就替你办这桩事情。”

“云夫人”心乱如麻,半晌说道:“她年纪已经大了,那还要看她的意思。”

“那么我先去看看瑚妹,问问她的意思好不好?婶娘,请你写一封信让我带去。”

“你去多久回来?”

“快则四十天,迟则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