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儿闻儒家所言之‘民’者，乃习读经书而知礼教之人；然待儿闻之杨朱、墨家所言之‘民’，儿只左右为难，不知当如何辨之。”</p>
“——依儒家之言：民者，当乃家有累赀，而闻名于县乡之贤者。”</p>
“然依墨家言，民者，当乃家徒四壁，事农而谋生计之贫民黔首。”</p>
“更前时，而得闻法家之言，曰：农为本，商为末；及家赀累巨之富户，不过以农致富，用之以商，以本发家，用之以末，实乃五蠢外之第六蠢！”</p>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满带沮丧的摇了摇头。</p>
“诸家所言各异，更多彼言是而此言非；儿始确难辨其善恶······”</p>
见刘盈神情满带着疑惑，再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话语，刘邦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感怀。</p>
就见刘邦稍坐直了身，悠然长叹一口气，旋即抬起头，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硕大的长信殿内。</p>
“唉~”</p>
“百家之言，确多有彼此攻讦，又截然相反之论。”</p>
语调满是唏嘘得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回忆之色。</p>
“儒家之说，兴于春秋之时，儒祖孔丘之手。”</p>
“然彼时，周天子方失威仪，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礼教崩坏在即；孔丘以仁义、礼教之言而行于列国，多只得诸侯礼遇，然终不得一官半职。”</p>
“后天下之学，便以杨朱、墨各得其半；此二者之论，更彼此大相径庭。”</p>
“杨朱曰：唯我利己；墨翟曰：兼爱非攻。”</p>
“杨朱曰：人性本贪；墨翟曰：尚同尚贤······”</p>
面带感怀的说到这里，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p>
“墨祖墨翟，先言孔丘之大非，后更尽驳杨朱为‘贼子’之宝典，实可谓天纵奇才。”</p>
“只可惜，墨翟之后，墨家自分为三，其中楚墨一脉延绵至今，更已多为游侠之众，而为害于天下各地······”</p>
略带遗憾的发出一声感叹，刘邦话头稍一滞，便又将话头一转。</p>
“再后，便是秦得商君而变法革新，先得河西牧马之处，后又南下得据巴、蜀。”</p>
“自此，杨朱、墨皆势微，而法家渐兴；及至秦王政以李斯为相，法家，方为天下之显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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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刘盈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轻笑着望向跪坐于御榻旁的刘盈，最后补充了一句：“再后，便是秦二世而亡；项羽虽遍封十八诸侯，然归根结底，终不过楚-汉之争。”</p>
“楚尊鲁儒礼教之术，而汉用黄老无为之政；终项羽亡于乌江，楚亡而汉兴，黄老无为之道，为吾汉家沿用至今······”</p>
言罢，刘邦也是不忍稍发出一声感叹，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p>
“天下、万民之论，自陈涉吴广奋起大泽之时，便已得论。”</p>
“朕倒欲考太子：诸子百家之言，孰是孰非，又孰善、孰恶？”</p>
听闻此言，刘盈也是强自从春秋时期，诸子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中缓过心神，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对刘邦一拱手。</p>
——算上前生今世，为了今天，这场关于‘百家学说’的问答，刘盈，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准备！</p>
刘盈也十分确定：对于自己的结论，老爹刘邦，必然会眼前一亮。</p>
“禀父皇。”</p>
“诸子百家之言，多彼言是，而此言非；若论其善、恶，恐难得确论。”</p>
“儿以为百家之言，实无谓善、恶，而当论其所言，适用于何时。”</p>
面色镇定的朝刘邦一拱手，刘盈的气质中，陡然涌上一阵自信的光芒。</p>
“杨朱唯我，不以物累；若天下士农工商、公卿大夫，皆从杨朱唯我之倡，只当天下大乱，国将不国。”</p>
“然天子承万千黎庶之重，以为天下之共主；既天地万物，皆为天子之私赀，则天子唯我，便等同为：泽及天下！”</p>
“故杨朱之学说，虽不可为民所从，然天子确可暗从杨朱之所倡，使国纵偶有险阻，亦无社稷颠覆之余。”</p>
满是自信的说出这句‘只有天子可以自私自利’，刘盈便昂起头，目光毫不躲闪的对上刘邦满是惊诧的目光。</p>
刘盈的论述，却也并未就此结束。</p>
“墨家之言，虽偶有不敬之论，然其以器械之术利及天下，使甲卒得兵刃、农户得锄耙，亦有其于国得用之处。”</p>
“及法家，其倡多猛烈过甚，而与民重担；虽太平之事不可用，然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p>
“若逢天下动荡，万民疾苦之乱世，法家之言，亦可用之于速平天下。”</p>
“秦奋六世之余烈而横扫六国，便乃此理。”</p>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一滞，略带迟疑的望向刘邦。</p>
待刘邦神情晦暗的点了点头，便见刘盈又笑着将头低下去些许。</p>
“儿闲时思及秦二世而亡，亦得些许愚见。”</p>
“——秦存于乱世，而于关东六国争天下，其用法家之严律、墨家之器械、农家之耕作而兴强，本确无谬。”</p>
“然至六国皆亡，天下归一而皆为秦，便乃乱世止而盛世在即。”</p>
“又法家之严苛律法，适乱世而不可用于治世；故秦王政得统天下之时······”</p>
“便当尽除法家之说！”</p>
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又见刘盈思考片刻，旋即似是自语般呢喃道：“初时，天下百废待兴，当行黄老无为之政，而与民休养生息。”</p>
“待天下安泰，民心安定，再缓用法家而明律法，辅之以墨、农诸说，以固社稷······”</p>
看着刘盈毫不迟疑的道出这番对法、墨、黄老等诸学的看法，刘邦心惊于刘盈如此早熟之余，心中更是涌上一阵惊喜！</p>
——丝毫不差！</p>
刘盈对诸子百家的看法，同刘邦的认知，完全可以说是丝毫不差！</p>
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墨、黄老等几大家，根本就无所谓什么什么谁好谁坏，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样的世道，更适合用什么样的学说来稳固统治！</p>
正如刘盈所言：如果秦一统天下之后，下定决心，一改先前的严苛律法，以如今汉室所奉行的黄老之说，那秦再怎么短命，也绝不可能二世而亡！</p>
但很快，刘邦就从刘盈的回答中，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遗漏’。</p>
对于儒家，这位坊间传闻中‘独喜儒术’的太子，似乎完全没有提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