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青年男子参军,有何后顾之忧?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郦商这么一个久经沙场战阵的老将而言,实在是再浅显不过。
——阵亡、伤残之后,会使家中失去一个壮劳力!
而刘盈这短短几句关于阵亡、伤残将士的承诺,便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汉军将士,将所有的后顾之忧甩在脑后!
——先是一句‘凡死王事者,其家中亲长、妻儿孤亲养之’,算是保障了战士阵亡后,家庭的生计;
毕竟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人怀疑太子的承诺会不会掺假,作为太子的刘盈,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
之后,又是‘伤、残而未亡,亦出内库钱供养’,算是补上了一个小漏洞:不管是阵亡还是伤残,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愁于生计。
要说最关键的,无疑便是最后一条:阵亡、伤残者之长子,操以为太子亲卫!
操,顾名思义,便是操练、培养;操以为太子亲卫,自然就是按照太子亲卫的标准着重培养。
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就算最终没能成为光荣的太子亲卫,也绝对能凭借过人的见识以及军事素养,在军中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单就这一点,恐怕就足以让每一个屯长以下的汉军将士抛开一切,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杀敌、如何杀更多敌人之上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都不算太差。
——杀敌,有武勋、有赏赐;战死、伤残,有朝堂的抚恤,和太子亲口承诺的‘照拂’。
且相较于解决当下的抚恤、照拂,能为子孙后代谋求未来的‘操以为太子亲卫’,无疑更令人行动。
但很快,郦商面上的喜悦之色,便被一抹略有些忌惮的神情所取代。
见此,刘盈自也是猜出了郦商心中的顾虑——左右不过是刘盈此举,多少有些逾矩之类。
毕竟再怎么说,这是‘唯天子可作威作福,臣无有作威作福’的时代。
而刘盈作为太子,在朝臣、百官面前,虽然算是‘君’,但在刘邦面前,刘盈仍然是‘臣’。
但对此,刘盈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担忧。
刘盈也相信:自己做出‘厚抚阵亡、伤残将士’的许诺,老爹非但不会心生芥蒂,反而会为此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刘盈便轻笑着对郦商一点头。
“右相国无须顾虑。”
“早自出征之时,孤便曾以此事请奏于父皇;父皇虽未明言肯允,亦不曾驳之。”
“且孤东出长安之时,父皇曾亲书天子诏,言此番平叛,许孤便宜行事。”
“右相国大可以孤之言,广传与军中将士知,而勿有后虑。”
闻刘盈此言,郦商面上迟疑之色才悄然退去,面带钦佩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谨遵殿下军令!”
行过礼,直起身,见刘盈再次回过身去,将目光撒向城外,那片仍能看见些许血污的‘战场’,郦商心中,也不由思虑起来。
郦商当然知道:对于刘盈做下的这些承诺,天子刘邦必然会无条件支持!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盈此举,让天子刘邦生出了些许‘被抢班夺权’的感觉,但刘邦也顶多是私底下骂刘盈两句。
明面儿上,也必然是一副‘我儿做得好,非常好!’的态度。
但即便如此,郦商也必须在刘盈面前,或直白或隐晦的问这么一嘴:殿下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看上去,郦商此举,或许显得有些多余。
但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么一道程序,那郦商无论如何,都不敢按照刘盈的命令,将这些话传到将士们耳中。
原因很简单:这件事虽然是‘一整件事’,但天子刘邦,却并不会将其当做整体来看待。
刘盈许下承诺,天子刘邦考虑的,必然是刘盈这个举动妥不妥当,以及会不会破坏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秩序。
而对于郦商,天子刘邦则会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
——太子许诺抚恤将士的时候,郦商是什么反应?
——难道就没提醒一下太子,这么做,多少有点逾矩?
这样一来,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刘盈‘不小心’逾矩,还能理解为年纪小、不懂事,就算顶天了去,有太子身份、皇后老娘做后盾,也顶多是吃顿挂落。
但郦商若是‘明知太子逾矩而不阻止’,那就不是吃顿挂落的事儿了。
——坐视太子犯错而不规劝,你郦商意欲何为?
——难道是想眼睁睁看着太子跌落储位,从而达成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又或者,是你郦商甚至都不认为:刘盈此举,是不恰当的、是逾矩的?
一旦类似的念头出现在当今刘邦脑海中,那郦商就算能侥幸保住小命,也起码要掉一层皮。
而现在,有了刘盈这么一句‘没关系’的回答,郦商就不需要再顾虑了。
——陛下,俺劝了,俺真劝了!
——但殿下非说没关系,俺一个做臣子的,也实在劝不动太子殿下啊~
而这,便是政治。
同样一件事,能不能做,有时候并不取决于对错,而取决于做这个事的人,究竟是何身份;在这件事当中,又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有些事,地位高的人不能做,但地位低的人可以;
而有些事,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做,地位低的人,根本扛不起。
有件事,他能做,他也想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阻;
又或是某件事,他不能做,他也不愿意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他做。
这无关乎虚伪或真挚、阴暗或坦荡,而是取决于在这样一场舞台剧中,每个人的身份、角色不同,需要承担的使命、任务也必然会不同。
后世为人口口相传的‘红脸白脸’,也正是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