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燕国人,吹惯了北国的风,在冰天雪地里长大,都这个脾气,坚忍而决绝。
经过一个月的锻炼,高渐离已能从清晨厨房出来的气味,辨别食物的种类。用飨时,他可以品味着味道和气息,感受着手指下咸阳烧饼粗糙的触觉,品尝鱼肉的滑腻,还有热汤溅到手上被琴弦划破伤口时的刺痛。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没有视觉,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让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无且走后不久,高渐离听到又有访客进到了屋舍外,穿着软底的丝履,踩在石块上细若无声,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来者在门外脱了鞋履,只着足衣入内,努力像老鼠般安静,似是不想打扰高渐离,但奈何他太过胖大,很难掩盖笨拙的脚步。
直到高渐离一曲奏罢,在那人伫立的地方,才响起了一阵拊掌之声。
“好一曲《清商》之乐!”
每个人的音色都是特别的,高渐离已知道是谁来了,甚至能闻出来,他又给自己带了什么点心。
长阳街南市的(junu),石氏的蜜饵,还有一种点心是新的,捏在手里软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糍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里做了送来,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没吃过。”
但高渐离只是尝了一个便停手了,他举起宽大的袖子,朝声音的来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滨,过惯了盐渍的苦日子,吃不惯甜食,劳烦柱下史费心了。”
来者正是柱下史张苍,自从高渐离入乐府后,张苍对他,或者说他的乐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张苍博览群书,但要论最大的爱好,一是数学,二是乐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国曲谱,想要汇编成新的乐律,近来没少往乐府跑。
古代制定历法、判断季节,除了依靠天象的观测,还要参考风向。《尧典》有靠通过观察“四方风”来制定历法的记载。而对风的观察,主要靠耳听,目盲但耳聪的瞽可以通过判定风向而得到了预知季节的能力。而且古人认为音律的产生也是风的杰作,风为天地之气的混合,也因此产生了“十二律”。
如今张苍欲重修定律历,自然还是要从音律上入手,而学过不少古乐曲的高渐离,俨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咸阳宫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国风的乐师,已屈指可数。”
“而能弹《清商》之曲的,天下寥寥无几,更别说早已失传的《清徵》《清角》,据说只有高先生能奏。”
张苍斟酌着语气,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与高渐离渐渐熟识了,但要请他教自己最拿手的乐曲,是不是仍嫌唐突?
“我教你。”
谁料,高渐离却极其干脆,挑明了话题。
“我眼虽瞎,心却不瞎,柱下史之意,我岂能不知?”
他直接让张苍将琴拿来,他慢慢弹,让张苍记住谱。
这世上,只剩下高渐离一个会弹《清徵》《清角》的人,这也是秦始皇留下他一条性命的缘故。
但很快,这音乐,便要失传……
这亦算是高渐离在世间的最后一点遗憾和不舍罢,他的徒儿们尽数死于秦伐燕之战,妻女离散不知所踪,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传人。
“能将此曲传于荀子高徒,发扬光大,实乃高渐离之幸。”
高渐离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就在张苍将两首乐曲的谱记载麻纸上后,高渐离停下了手中的琴,空洞的双目看向外面,露出了笑。
“我要走了。”
张苍有些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才发现外面来了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谒者和郎卫。
谒者高声道:“乐师高渐离,陛下燕居,召你奏乐助兴,这便同我一起去罢!”
这是皇帝一月之内,第六次召见高渐离,可知是多么喜欢他的音乐。
高渐离起身,让一旁的侍从帮自己整理着装,又将筑抱在怀中他总不肯让助手碰它。
怀抱着筑,高渐离朝张苍微微躬身。
“还望柱下史能勤学谨记此曲,勿要使之,成了绝唱!”
言罢,便随着谒者向宫阙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不知道人,绝想不到他是个瞎子。
这句话让张苍有些糊涂,摇了摇头,也没有多想,带着乐谱离开乐府。
乐府隶属于少府,所以在少府门口处,他便遇上了匆匆赶回的黑夫。
“子瓠!”
黑夫是从杜邑连夜过来的,可惜咸阳城门天亮才开,他没有直接入门的特权,所以耽搁到现在,进城后就往少府赶,不想竟遇上了张苍。
他从马车上跳下,也顾不得解释,直接问张苍:“我听少荣说,你与高渐离相善,他身在何处?”
“高先生?”
张苍还沉浸在两首绝世乐曲的妙音中,被黑夫一喊,才惊醒过来,指着咸阳宫方向道:“高先生去为陛下奏曲,此刻,应已至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