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早有预料,伸手捞了根细枝借力,落地时还不算狼狈。
可那叫声半分没有要收住的意思,还愈渐烦躁,听着活似指甲刮擦金属,简直能将一个月前的饭食呕出来。
小椿捂着双耳蹲在枝桠间,刚掀开眼皮,只见一个身影猛然冲出树丛。
这人约莫丈许高,周遭萦绕着苍黑色的雾气,如有实质,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此前离乱的风暴就徘徊在来者身侧。
他脖颈圈出浓厚茂密的鬃毛,一张脸在人面与兽面中不停转换,眼瞳呈现灰白之色,嘴角津液横流。
都不必问,这已经把“走火入魔”四个字贴在脑门儿上了。
小椿曾听白玉京说,在当今世上,众生成妖共分两种,其一是机缘已到,或碰巧在灵气充足之地开了灵智,有了慧根。
其二是便吃人。
盘踞山野的猛兽若扑食了过路的旅人,沾到了人的灵性,便有机会成妖。
但这样的妖纵然修出人形,此后也极大可能入魔。
眼前的精怪,瞧着像头雄狮,八成就是当年做畜生时吃过人肉吧。
小椿有点同情地看他。
妖一旦入魔,可就没有神智了。
讲得难听点,连禽兽都不如。
嬴舟微微躬身,他知道那头狮子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余光轻瞥了一下背后的妖骨,想必是此物的缘故。
毕竟魔化的妖只对灵力有感应。
现在怎么办……
经由方才那两个山精提醒,他不敢再碰上古遗骸。
可魔物不及寻常妖类,疯起来只图胜不图命,于他而言,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眼见雄狮的腿突然动了。
嬴舟顾不得细想,合掌拉开一把燃着烈火的刀,疾风似的刮了出去。
又有打架可看了!
小椿回到自己挑的最佳观赏位,两手撑着身子探出头。
少年的术法比她想象中还要新奇,他兴许是能控火,手心里腾出的火焰可幻化各种不同的武器。
刚躲过雄狮的一道攻击,人正跃起在半空,瞬间就利落地舍了刀,火于指间凝成了赤红大弓,连珠炮发急射出五发利箭。
当与之近身缠斗时便伺机抓出一把匕首,直刺敌人要害。
一旦拉出距离,短刃就化为长鞭,攻势凌厉得密不透风。
他有什么用什么,在实战上颇为灵活。
小椿从未见识过这般奇巧的身法,一时间连双眼也跟不上他的速度。
然而魔化的妖物不知疲累,不觉疼痛,哪怕嬴舟再快,下手再狠,只要雄狮不曾耗尽妖力,就能够再战,并且还会越战越勇。
他得想个法子……
嬴舟忍不住朝身后投去一眼。
青葱的枝叶围出斑驳的浩浩苍穹,十分无害的透出蔚蓝之色。
仅是走神的片刻光景,魔妖的拳头已带着迫人的威压,用力朝他面门砸来。
他在心里狠狠一惊,忙本能地抬起两条胳膊护住头脸。
狂暴的妖气力拔山河,在脚下崩出大块狰狞的蛛网。
预想中足以碎裂筋骨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他小心地将视线从手臂间探出,雄狮犹在张口咆哮,一拳紧跟一拳地往下挥击。
但奇怪的是,自己的身周仿佛笼了一个无形的护盾,他的每一招都被挡在了一层护罩之上。
嬴舟不由挺直了背脊,被眼前的这一幕发展弄得有些迷茫。
高处的小椿瞥见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地挑了挑眉,自语道:
“感谢我吧。”
“我还是不想看着你死的。”
说完又将五指略一收拢,“再给你治治伤。”
从四面八方的树枝间引来的水珠汇成一股清流,缎带般缓缓没入嬴舟面颊处的一道小口子。
银光闪过,便恢复如初。
他左右四顾,盯着流转在自己眼底的一缕水汽,来不及深想,就被远处躁动的一声闷雷惊得猝然回头。
不久前还碧空如洗的天幕,此时竟蒙上了一团黑雾,万里层云漩涡一样朝风眼聚拢,已经能瞧见其中时隐时现的电光。
糟了……
他心想。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小椿正把一捧清水捏成一团透明的气泡,她像是找到的新的玩法,自顾自鼓捣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刹那,一道奔雷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劈下去,带着锐不可当之势,落地成坑。
嬴舟不自觉地伸手护住头。
他听见清脆的,像是瓷器破裂的声音。
围护在自己身侧的罩甲隐有碎开的征兆,倒是能看清这些东西的本来面目了——全是空气中浮动的水珠。
栎树叶里的水汽凝成的壳是出自白栎,也受制白栎,抗下的招式几乎是等量地由小椿一己之力承接。
她虽然对疼痛极耐受,可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如此猛烈的雷击,登时傻了眼。
不可能啊……
她的白栎壳从来没碎过。
“这是什么雷,这么厉害……”
嬴舟闻得此声,耳朵当即一动,朝来源处看过去。
果然,那树上有人。
是个衣着古怪的姑娘,穿着不怎么合适的袍衣宽袖,年纪轻轻,像是刚成年未久。
现在也无暇多问了。
“你还不跑?!”他开口。
“啊?”小椿茫然地看着他,“跑、跑什么?”
“食杀凡人有违天道,他吃过人肉,现又入魔。”嬴舟皱起眉,“按照定律,‘天’当然会下狠手清除。”
她听完更茫然了。
“天”要铲除谁,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呢?”
嬴舟诧异地端详她,“你不是妖吗?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末了,终究回答说:
“所以——如今落的,是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