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 三(2 / 2)

屏障之外,是不近人情的天罚奔雷。

暴涨的电流滋滋卷转,落下的力道似乎一次比一次狠厉,像是铁了心要让不自量力的精怪吃点苦头。

电光每闪一回,白栎树上就会清晰的,犹如刀削斧劈般被斩下一节枝干。

壮阔而葳蕤的树枝山崩一样在八方不断坠落。

那些雷电造成的伤势,无比凌厉地反噬在小椿身上。

嬴舟此时再不解也该明白其中深意了。

“你拿自己接天雷?”他支起身道,“你不要命了吗!”

“天罚旨在毁神灭魂,不是普通精怪承受得了的!”

白栎壳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

她再怎么说,总归是采了三千年的日月灵气,就算不是与天同寿,好歹也是与天的子孙们同寿。

自己修炼了那么久,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皮糙肉厚。

倘若连这点也派不上用场,三千春秋岂不是白活了。

凌空一道巨响落下来。

小椿不自控地单膝跪地,她手臂固执地没动弹。

又在心里道:

呜呜,我也想要命啊。

可她若是一收手,他们俩不是死得更快吗……

倒是想个可以不必接天雷的好办法啊。

嬴舟总感觉在她支起护盾后,天罚愈发落得狠厉了,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仿佛是刻意想将这个反抗之人毙于掌下。

视线里,少女的宽大的衣袍滑落在肩侧,白皙的胳膊上,裂痕支离破碎。

嬴舟忙弓起腰,匍匐在地,他神色变得极其寒冽,肃杀之气尽显。

咬着的犬牙间溢出某种沉郁的,好似闷雷般的低吼。

随即,他整张脸都发生了变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样烧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伤越来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纹路如蛛网,愈渐扩大,再愈渐深邃。

最后连成一线——

巍然肃穆的长空之上,寒光电流蓄势待发,磅礴的雷电带着难以察觉的怒火呼啸而来,如巨龙狂嗥,大口一张,便将整个白栎树淹没于嘴下。

嬴舟忽觉眼前白光大炽。

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罚说不清是几时结束的。

白於山的这场无妄之劫,是它自天地开辟以来遭受的头一次祸难,令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山林,在雷霆过后更加荒芜。

大半的参天巨木被拦腰削断,一时头顶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脸上的灰土,掀开尾巴,用嘴将掩在皮毛内的姑娘叼了出来。

硕大的栎树当中撕裂开了一条口,狰狞地露出其间白森森的皮肉。

庞然巨物如大厦倾覆,那画面无疑是可怖的。

“诶、诶……你怎么样?”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揽住她。

小椿的四肢俨然已经支撑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驳的树皮,五指与发丝渐次化作细碎的根须,由尖端而起,缓慢地开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苍劲滴翠的树干间不住徘徊,内心感慨地喟叹。

风雨蹉跎上千年,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的归宿会来得如此仓促。

她还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强大到独当一面。勤勤恳恳地活至成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当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难怪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乱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荡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种。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浑浊的白雾,她忽然又觉得。

这遥遥无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横竖,来去都只她一个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会有谁惦记,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来的候鸟会想起她吗?

嬴舟发现她瞳色不对劲,知晓是大限将至,心里蓦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争夺妖骨误入此处,她也不会遭此池鱼之殃,说到底是被他连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手指拂开小椿眼角洒落的树皮碎屑,好让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听得这句话,小椿犹自盯着高远的天空,嗓音轻得几乎难以耳闻,无意识地呢喃道:

“我想见白玉京……”

嬴舟一怔,脑中不知所谓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将闭目,忙连声应道:

“好,好。”

“那……他在什么地方?”

“我要去哪里找他?”

小椿讲出那几个字后其实就已然断了五感,旁边的人被雾气所遮蔽,偌大的视野里仅剩下自己那尊乔木。

正亭亭如盖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殒命之时,恰逢十月金秋,乃是收获的季节,草木瓜熟蒂落,稻谷万里飘香。

微风过处,满山皆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那棵白栎树也不甘人后,梢头掉下了一粒不怎么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没入草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