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是因钱塘江多有弯折,故而上古之际,便有了浙江之名,也说不定啊?”阮常生道。
“可常生啊,今日地理,未必便是古时地理啊?唐时扬州,可以直通大海,大江上的崇明岛,也是元代方才形成。既然如此,那上古之时,钱塘江也未必就是今日你我所见之状啊?”阮元道:“其实我想着,却另有一种可能,《尚书》你近日自也通透,其中《禹贡》一篇,还记得吧?大禹治水,分三江疏而入海。这书中所言‘三江’,当是大江行至安徽之处,截然三分,其中一条支流,成了今日大江入海之状,第二条支流,我详参古籍,想着或许便是今日之吴淞江,昔日洪水聚而为太湖,再东流出海。而这第三条支流,或许是一条在安徽折向东南的水道,这条水道经宁国、广德、湖州而入东海,如此水道,需沿山而行,必有弯折,或许,就是这条水道在上古之时被称作浙江,也说不定呢?”
“可是爹爹,眼下安徽浙江一带,并无这等水道东流入海啊?”阮常生问道。
“是啊,爹爹也说过,沧海桑田,禹时三江,未必便是今之江水啊?”阮元道:“不过当年我督学之际,曾路过湖州、嘉兴二府,对其间地势高低,水系流向,多所观察,其中就有一大片土地,地势低洼,自湖州之南横贯而过,依我所见,多半便是旧时一条水道,只是几千年的变化,已经让这条水道彻底干涸断流,再不能称之为江河了。但回想《禹贡》三江之语,爹爹却反而认为,这恰恰说明,古时曾有一条江水故道,流经于此啊?”
“爹爹所言,好像确有道理啊?”可是阮常生依然难以全然信服,又问道:“可是爹爹,就算浙北曾有一条河水故道,可这条故道,未必便是长江支流啊?”
“常生,你的问题确也不错。”阮元点点头道:“其实,这读书考证,最好的办法,便是穷尽古今之论,若再能更进一步,便要实地探勘了。爹爹既然做了浙江巡抚,这探勘之事,终是能为力。但我还是想着,既然我所虑也有道理,那何不将我所思所想,汇为一书,等待后人来评判是非呢?有些事,先儒看不到,可这不意味着先儒的想法,就没有了意义。就拿这《尚书》来说,古来多少学人,将那二十余篇伪作一并视为经典,可即便如此,能说他们对这部分伪古文的注解诠释,就一无是处吗?其实他们所阐发的道理,一样有不少可取之处。爹爹这篇《浙江图考》,便也是如此,既是个言之成理的想法,那不如就先保留下来,或许后人有了闲暇,再思考起‘浙江’的来由,再联想起那大禹疏导三江之事,也能有个依据呢?”(按:今日言及浙江一词来源,大多仍以浙江为钱塘江之别称,而禹分三江之言,亦无实据可证。阮元之言,仅为一种全盘依据古籍的假设。)
一边说着,阮元也一边取出一个小册子来,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诂经精舍也问过其他学生,他们也多有考证这‘浙江’来由之作,虽然结论不尽相同,可也都是下笔有据之作。我也想着,这些想法,或许对于后世还是有用的。若是有了闲暇,倒是可以将他们这些文章,都编成一部文集,就可以流传后世了。怎么样,常生?其实这经典之论,你也可以多加尝试,若是有了爹爹看得中意的佳作,爹爹也将你文章一并刻板如何?”
只是阮常生看着这本册子,一时也是若有所思。想了许久,不禁感叹道:“爹爹,焦伯伯在的时候,最喜欢和学生们讲论经术了。您说,若是焦伯伯还在这里,与他们一起编定文集,那该有多好啊?”
“是啊,可里堂也有里堂的路要走啊。”阮元想着已经北上应考的焦循,未免也有些担忧:“但里堂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春闱之事,还是希望他一举得中吧。”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
嘉庆七年的会试,就在这样一道四书题中拉开了帷幕,而这一年京城贡院中的国字三十五号,正是焦循。试卷下发之后,不少考生便即开始琢磨考官风气,以图迎合考官,而焦循唯独岿然不动,只以自己所思所念略加构思,便即下笔。随后五经文、策论,自也如行云流水一般作答了下去,眼看试卷所问,自己俱皆熟稔,笔下所言也是清楚流畅,文笔兼备,焦循也不禁畅想起了自己进士及第的样子。
然而一个月后,礼部的金榜之上,却没有焦循的名字。
“这、这……这是为什么……”礼部出榜之日,焦循也到了金榜之前,一个个看着榜上姓名,却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吴廷琛、李宗昉、朱士彦、李仲昭、朱存……就是见不到焦循。
“这……这不可能啊……”焦循也不禁自言自语道。
“里堂兄,这……这也太可惜了。”焦循身旁一位友人也不禁安慰他道。这人名叫孙尔准,字平叔,也是这一科的落榜举人,因籍贯无锡之故与焦循相识,但他是乾隆朝广西巡抚孙永清之子,家世却与焦循截然不同。这时见焦循也没能考中,不禁叹道:“里堂兄,当日出考场之时,你将自己四书头场卷子默写下来给我,当时我看着,依你这般文章,就算拿会元我也不稀奇啊?而且你策论也是条条清楚,句句言之有物,我看了都自愧才华不济,想着这次考不上也认了,可你这又是何故啊?”
“平叔,我……我不知道。”焦循也不知其中因由,只得连连叹息。
这时,焦孙二人忽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焦相公、孙相公,是您二位没错吧?我家主人现已回府,对二位科考之事亦有所耳闻,有些要事,想和二位相公商议,却不知二位相公可否移步?”焦循回头看时,果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去年江宁贡院之前,带了自己去见英和的那位英府仆人。
孙尔准这时也认出了他,而且二人似乎之前便已相熟,只见孙尔准忙上前作揖道:“既然是英侍郎邀请,在下怎敢不往?倒是在下这次入京来得匆忙,竟未能主动拜访英侍郎,还要向侍郎赔个不是呢。”
焦循却一时无言,不知是否应该再见英和一面。
孙尔准看焦循尚在犹豫,也上前劝道:“里堂兄,英侍郎和我因家父之故,少年时便即相熟,他从来礼贤下士,愿意为朝廷引荐人才,里堂兄若是科举上有不解之处,或许问问英侍郎也好。而且……英侍郎这两年升迁甚速,想来是皇上已经看中于他,若是你不愿前往,只怕……”他本想说焦循得罪不起英和,但转念一想,焦循从来梗直,多半不会为其权势所诱,是以还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平叔,不必说了,我去。”焦循想着鸡鸣寺之会,尚有些疑惑之处不解,便也答应了孙尔准和那英和家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