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聚拉紧了斗篷的衣襟,在城楼上缓步而行。从城头上望去,黄昏的荒野被红丽的晚霞映照,呈现一片金色的轮廓。凛冽的北风把城头飘扬的黑底白狼的大旗刮得猎猎作响,风中已经带了初冬的寒意。</p>
这已是东陵卫主力抵达延桑的第四天了。在抵达的那晚,东陵卫与围城的边军人马糊里糊涂一场大战,并且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胜利,打那以后,延桑就一直平静无战事了。</p>
东陵卫派出去的斥候纷纷回报,在延桑城周边的一百里之内,不要说边军的大队人马,就是斥候都没了踪影。气势汹汹的数十万边军,现在统统龟缩回了武川,哪怕连一个巡哨都找不到。</p>
拓跋雄会这么轻易地退缩放手吗?</p>
孟聚不知道。他与拓跋雄只见过一面,正如拓跋雄不了解他一样,他也同样地不了解拓跋雄。他只是感觉,拓跋雄此人表面豪爽大度,但骨子里很有几分流氓的狠劲。当年霍鹰尸骨未寒,他就打着吊唁的幌子跑来东陵卫这边砸场子,可见这家伙的性情有多恶劣了。</p>
孟聚不愿意去想,但却不得不想,若是自己的判断错误,拓跋雄发了疯,他的目标不是洛京而是东平,那会是什么后果?三十个旅的边军倾尽全力地砸过来,纵然自己再能打也是一个死字。</p>
城楼上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孟聚循声望去,吕六楼的身影出现在城楼的石阶上。他远远就冲着孟聚行了个礼:“镇督!”</p>
“六楼兄,找我有事?”</p>
“有点事,想与镇督大人商量。”吕六楼走近来,他的神色平静,但眉宇间掩饰不住地出现一丝焦虑:“镇督,边军被打退,这已经是第四天了。”</p>
“嗯嗯,第四天了。”孟聚已猜出吕六楼想说什么了。</p>
“镇督,末将这两天四处查探了,边军并没有继续增兵攻打延桑的迹象。末将担心,边军那边或许另有图谋?”</p>
孟聚含糊不清:“嗯嗯,可能是有什么图谋吧。”</p>
吕六楼神情越发严肃:“镇督大人,边军倾师而来,虽然被我军小挫,但不可能就此罢休的。但到现在,我们都没看到边军的新援兵马朝延桑而来,您不觉得这情况很反常吗?”</p>
“嗯嗯,很反常,确实很反常呢。。。”</p>
此时此刻,孟聚都恨不得变成蚂蚁来躲开吕六楼了,但后者不依不饶逼近一步:“末将想了又想,只有一个可能:边军因为畏惧镇督虎威,他们不敢再来犯延桑了。但他们很有可能派遣一路偏师,前去袭扰我军后路——也就是靖安。因为我军主力尽出,靖安只有肖将军的一旅兵马镇守,兵力寡弱,敌人若攻击靖安的话,肖将军只怕很难抵御。”</p>
“嗯嗯,六楼你说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我们先去吃晚饭吧,听说今晚有香菜肉馅饺子,延桑署的厨子手艺很不错,比我们省署的大厨要高明多了,回头我们记得跟木春要人。”</p>
“镇督,如今敌人数日不见踪影,很有可能就此前往靖安去了。末将请求,让我统带一部兵马回援靖安。”</p>
孟聚站住了脚步,他叹口气,很认真地望着吕六楼:“六楼,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倘若边军并非如你所想,那我们这样分兵,岂不是平白无故地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而且,肖都将也是有经验的老将了,沉稳老练。如果边军真去偷袭靖安的话,我相信,他该能坚持到我们主力回援的。”</p>
孟聚自觉讲得很有说服力了,但吕六楼依然固执:“镇督,你若是担心分兵,那我们干脆全军撤出延桑回援靖安就好。”</p>
孟聚盯着吕六楼看了一阵,哑然失笑。</p>
吕六楼虽然是从士兵提拔为军官的,但他的智慧并不低,领悟能力很强,很快就适应了斗铠师长的角色。若单纯从军事角度来考虑,孤军悬于外,后方空虚,这确实为兵家大患,吕六楼提出的分兵回援或者全师后撤,都不失为良策。</p>
只是在孟聚看来,与边军的这一仗,打的并不单纯是军事。</p>
“六楼,我军不能撤。无论我们是偏师回援,还是全军后撤,放在边军那边看来,都是我军胆怯心虚的表现。我军示弱,敌人势必胆壮。我们好不容易将敌人的气势压下来,若是自己示弱的话,那接下来的仗,就更难打了。”</p>
吕六楼蹙眉,孟聚的话寒意太深奥,他理解不了。</p>
“镇督,您说得有道理。但打仗的事是来不得半点马虎,若敌人真的朝靖安派兵偷袭,那我们怎么办?”</p>
“放心,六楼,我已经有了万全的考虑。若拓跋雄真的敢偷袭靖安,我就要让他看看我的杀手锏!”</p>
吕六楼很想知道孟聚的“杀手锏“是什么,但孟聚神秘其事,说什么都不肯透露:“放心吧,到时你就知道了!”</p>
最后,吕六楼只能无奈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孟聚眼神复杂。</p>
以一路偏师在延桑牵制自己,然后主力突袭靖安——从军事角度来说,这确实是一步好棋。如果拓跋雄真的这么做了,自己压根无法应对——分兵回援的话会被拓跋雄逐个击破,全师回援会被他压在靖安再来一次围城。</p>
这是一步好棋,唯一的缺陷是,拓跋雄没时间了。</p>
要进逼靖安,攻下靖安然后回师围剿自己,这起码要一个月时间——倘若拓跋雄真那么够种,只为了出一口气就置大业不顾,继续跟自己在北疆这边纠缠的话,那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的。</p>
如果拓跋雄真能下这个决心,孟聚确实也做好了准备,他备下了“杀手锏”,那就是——就是下令部下投降,自己背着包袱开溜。</p>
拓跋雄也好,慕容家也好,鲜卑人谁得天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p>
当然,孟聚也知道,这是很不负责任的做法。但比起驱使部下们飞蛾扑火般投入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事,孟聚觉得,这算对他们负责了。</p>
虽然有很多人都声称荣誉比生命更重要,也有很多好汉说自己不怕死,他们的嗓门嚷得很高,说得也很动听,但孟聚总是觉得,这些怕只是特例。自己麾下的大部分军官和士兵,他们都有等着他们回家的妻儿和父母。部下们追随自己,不是为了荣誉或者其他什么,而只是为了很现实的俸禄和军饷,还有对未来荣华富贵的憧憬。</p>
如果自己已没了获胜的希望,那就不该白白将他们生命浪费。做能做的事,不要为虚无的梦想送命,这就是孟聚所理解的道德和荣誉。虽然未必能让同时代的人理解,但他对此问心无愧。</p>
在城楼上散步一直到天黑,孟聚才慢悠悠地下了城楼,却见一个军官侯在城楼的出口处,他如木桩子一般笔挺地站着,黑色的斗篷在夜风中翻飞着。</p>
孟聚看了一阵才认出是,来者正是木春。</p>
“木副督察,有事找我吗?怎么不上去说,等了很久吧?”</p>
木春微微颌首:“镇督在考虑大事,末将不敢打扰。只是有件事要禀报镇督,今天城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想求见镇督大人。”</p>
孟聚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他隐隐嗅到了转机的气息:“有人要见我?什么人?”</p>
“带头的一位是姓文的书生,他说是从乐平那边过来的,说是镇督的熟人。”</p>
孟聚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淡淡道:“这样啊,先请他们到客房那边住下吧——哦,你说来了几个人,除了文先生以外,还有些什么人呢?”</p>
“除了那书生外,还有两个人,他们没通报身份,只知道一个姓易,一个姓李。末将看来,这两个人都不简单,有一股剽悍杀伐之气,该是边军的军官,身份也应该不低。他们二人奉那姓文的书生为主。”</p>
姓易和姓李的?孟聚心中略一思索,便猜出来人是易小刀和李赤眉了。</p>
文先生是拓跋雄的心腹和幕僚,他过来谈判是很正常的事。但让易小刀和李赤眉也过来,拓跋雄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仅仅因为他们都跟孟聚打过交道,有两分情面好说话?拓跋雄该不会这么糊涂吧?</p>
“请他们先住下吧。对了,记得让他们几个分开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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