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梦(上)(1 / 2)

篡清 天使奥斯卡 6944 字 2019-09-24

 “那徐一凡……可是回来了………”

荣禄呆呆的坐在苏州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面,捧着一个茶托出神,一副魂游太虚的模样儿。茶托上面空空的,那盏新茶还搁在桌子上面,他也没留意到,不时的还捧着空茶托到嘴边送一下。

签押房里面的师爷,文案们都偷眼看着东家,不过没一个人敢吭声,整个屋子安静得和坟墓一样,只听见算盘噼里啪啦拨打的声音。荣禄来得匆忙,虽然换前任苏州巡抚叶梦麒的旨意来得突然,可是荣禄却只是单身而来,除了贴身几个戈什哈,一个私人没带,连家眷都留在北京。前任巡抚聘请的幕中私人,全部客客气气的留用。往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成了惯例,哪任巡抚总督换人,除了幕中师爷之外,不是带着一堆走了门子的候补官儿过来?要不了两天,衙门就得挂牌出去,找些由头撤了一大帮人的差使,然后再安插一堆私人进来。

往常这些督抚变更,总有几个月的缓冲时间,这些人事变更,多少安排一些。新来的督抚也会缓缓就道,给人家一点时间,或变着花样多捞点钱作为下台之后的嚼裹,或留出时间让这些就要下台的人找找门路,看是不是换个省份继续吃饭。这也是大清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

荣禄突然而来,突然接纂。照理说是朝廷坏了规矩,按照往常,总有些地方大佬给京城写信。然后京城里面都老爷就得说话了,朝廷总得有点交代——就是皇上,也不能随便坏人饭碗啊!

可是荣禄这次偏偏是单身而来,一个人不动,一个私人不安插。到地方到任规也只收一半。饭碗保住,这么一件大坏规矩,能引起官场极大震动的事情却风不起水不动的过来了,人人都交口称赞新来的荣中丞厚道。除了突然被撵走的叶梦麒牢骚之外。大家都弹冠相庆又过了一关。至于荣禄为什么来,他当初和徐一凡有什么恩怨,还有朝廷突然安排荣禄过来背后的心思,谁都懒得去管…………大家又不是北京城里面当军机的,不少人顶子也是下了本钱用白花花的银子捐得了了的,管你朝廷刮东风还是西风了。谁坏了咱们饭碗,就是和整个官僚体系过不去!

荣禄接纂之后如此行事,口碑自然到了天上去。底下的琐事他也一概不管,不管什么公文过来,一定批回文地衙门表示着照所请,照朝廷成法行事。新巡抚过来,往往就有地方上告,告几个吃相太难看的地方府县,新督抚也往往从善如流。空出位置正好安插私人。这次荣禄却一概不闻不问。新巡抚如此上道,感动得地方官儿们一个个拍胸脯,表示一定把治下弄得弊绝风清。不让荣大人有半点为难,不让京城的都老爷们有半点废话。而且还纷纷暗示,虽然荣大人清廉,各种规矩只要一半,可是他们又怎么会不懂事儿呢?这些规矩,一文也不会少荣大人的——按照幕僚师爷们的经验,荣禄这官儿应该当得清闲自在,可是接纂这快半个月了,却没有一点看到荣禄有松开眉头的时候!

这位荣中丞。每天神不守舍,到底在想些什么?

师爷们算盘打得七零八落地,心下不约而同的,都在盘旋着这个疑问。

“如梦一样啊…………还是噩梦!”

荣禄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从那场噩梦当中惊醒过来一般。

午夜地大雨中。那条滚滚向着汉城地铁流。曰本军人地黑制服白绑腿。汉城升起地黑烟大火。大清汉城总领馆地废墟。那些烧成焦黑。蜷腿抱头地尸体。还有禁卫军地苍龙旗。逼在他眼前地雪亮刺刀!

事情已经过去年余。可他还每每从夜间惊醒。坐在床上。一阵阵地流冷汗!

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他是心气很高地人。在旗人当中也算能干。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应付。什么都能驾驭。可是那场汉城变乱。所有地一切。都出了他地掌控余地!不管是徐一凡还是曰本人。没有一个是他应付得了地。

可是朝廷偏偏还要赶鸭子上架。要他来两江再次对上徐一凡。唯一能安慰他地。就是这里是两江。不是朝鲜。

在朝鲜。徐一凡行事可以百无禁忌。他那几万人地军队。在朝鲜是绝对地庞然大物。无人可制。可是这里是大清地腹心之地。种种利益集团。早就盘根错节。无人能动。也无人敢动。他那几万禁卫军。扔在人堆里面。只怕浪花都卷不起多少…………再说了。在朝鲜那个四处皆敌地地方。这个团体还能保持警惕向上。到了这富贵风流地两江之地。这个团体。是不是还能保持住和大清官场那截然不同地做派?

在朝鲜。以硬碰硬。俗话说得好。糊涂怕懵懂。二百五地徐一凡拼赢了。可是对着大清腹心之地这一片混沉滞浊地沼泽地。徐一凡还能搅动么?还是和光同尘。也逐渐慢慢没顶?

朝廷把两江给徐一凡,其意也深哪…………

饶是明白其间的道理,可是荣禄还是整天觉得恍恍忽忽,原因无他,要是一般的道理对徐一凡行得通,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犄角旮旯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吧…………能靠这么近瞧着也好,不管是赢是输,凭着这小子的活宝劲头,也是大场面的热闹不是?”

到了最后,荣禄也只能这么自嘲地想着。

一个巡捕官儿站在门口,瞧着荣禄呆的样子,要进又不敢进。巡抚衙门的总文案瞧见了——督抚衙门的总文案都是能便服和督抚在签押房聊天的,俗称二抚台一类的人物。也只有他有资格咳嗽一声,问道:“什么事情?”

那巡捕官儿啪的一个千打下去:“回大人的话,江宁城各衙门,各局子的现任堂官,委员,都遵大人地示,到了公堂。候着大人地吩咐,什么时候见?”

荣禄哦了一声,这才跳了起来,想放手中茶盏,却现自己抱了半个时辰的就是一个空茶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重重地将茶托在桌上一拍,笔墨砚台叮当乱响的就跳了起来。几个假装低头做事的师爷们被他这一出儿吓了一大跳。

荣禄拧着眉毛,当年在西安当将军的英气又回到了身上,再没有半点恍惚地神色:“姓徐的,荣老子和你第二局现在算是开始啦!”

他狠狠在心头念了一句,一抖袖子:“走!瞧瞧这些要在徐一凡手底下的倒霉家伙去!”

禁卫军上下,当兵的多是北人,军官主要是南洋的,还有一些当年北洋学兵出身的家伙。家在两江左近的。只有楚万里和李云纵两个。而且就楚万里这一个家伙,家是在上海。

他们楚家出身浙江四明,爷爷辈儿在上海当过局子里的委员。后来家就安在了这里,做着一些南北货的生意,也算是大族了。也号称是耕读传家地清白乡绅——虽然主要是做生意,可是现在这个年月,"biao zi"出殡都用得上宜人恭人的牌坊,谁还计较他们这个!

徐大帅爵阁部堂,一等威远伯爷能溜掉回家瞧小妾。楚万里提督军门,云骑尉大人自然也景慕上官教化。毅然决然的换了一身便服,钻进了人流当中。他也不坐车骑马。摇摇摆摆地就朝着南市自己家里奔。说是回家,可他小子也是不急不慢的,先到城隍庙溜了个弯儿,守庙的城隍后人秦家当代,和他也是当年混上海的故人。一碟东洋小咸鱼块,二两黄酒就算是接风了,稍稍垫了一点儿,他还意犹未尽又溜到南翔去吃了汤包。满嘴是油的这才打算回家见父母高堂,街上拉东洋车的打架他也垫着脚在人堆外面张大嘴瞧了半天热闹。哪里还有半点“禁卫军之大脑”“大清第一智将”“终结曰本国运之诸葛”的风采!

他正瞧着热闹,背后一辆马车经过,车帘掀开,一洋人老头子用生硬地汉语朝他招呼:“楚将军!”

楚万里是个灵醒的性子,这么热闹的地方,洋老头子招呼他的声音也不大,他却一下就听见了。回头一瞧。却现是孔茨那个老头子坐在马车里面。普鲁士容克老头儿就算和善的朝你微笑,可还僵硬得跟什么似的。

这次甲午战事。孔茨他们这些德事顾问虽然没有站在前台——徐一凡也绝对不会将自己国家军队的主要指挥大权交给外国人。可是他们这些参谋顾问的功绩也是大家伙儿有目共睹的。从参谋制度到军事训练,到军事工程构筑,还有计算补给数量,安排补给转运。背后无不有这些被德国总参谋部扫地出门地失意军人的影子。不管他们对这场战事的态度如何,工作可绝对算是敬业。孔茨老头子累得心脏病都犯了。徐一凡也没亏待他们,战地津贴加倍,还向朝廷替他们请了宝星勋章的奖——德国人就在意这玩意儿。辽南战事一定,第一时间就送他们到上海疗养,比徐一凡走得早多了。

没成想,楚万里随便溜达,还能碰到这老家伙!

两人在朝鲜就算说得来,瞧见老头子俨然坐在那儿,楚万里嘿了一声就跳上马车:“老孔,去哪儿?借个光,先送我回家成不成?这马车不坏!哪个车行租的?”

孔茨看着楚万里,缓缓摇头:“弗莱舍尔先生,而不是孔先生……楚将军,看来你永远做不了一个绅士了。如果在德国,你是进不了总参谋部的。很难相信,徐大人就是带着你们这些人打赢了这么伟大的一场战事…………抱歉,我无法送你。”

楚万里嘿嘿一笑,一点也不在意孔茨对他的评价,伸手就去搭孔茨的肩膀,一边回头朝车夫招呼:“去南市!老孔啊。咱们好歹是一起在朝鲜吃泡菜地交情,犯得着这么小气?你一个月拿两千多两银子,我才四百不到,你该请吃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