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情劫
三八出关了。()
小心第一个告诉我这件事,飞溅了我一裤摆水花。她还未成形,忘了分水咒,勉强说得过去。而我,怎么也竟忘了隔水咒。
等见到她,却现她在对一个人呆。回过头来又看我,希望我能救救这个人。
是一个真的人类。
一个中了桃花毒瘴的人。一个蜀山道士。
最近桃花观不是和蜀山闹得很凶嘛?
但这个人并没有凶煞之气。救他,也未尝不可。何况……我似乎拒绝不了她。
顺便,可以让她明天来,看看她的修行到底如何了。
没想到第二天来碧水潭的,是个略有些黑的……布衣姑娘。
这熟悉的雷息之气,还有那双眼睛,小三八变的人身,果然也很有个性啊。
很自然地就拿出了定神丹,还有……母亲留下的饰。一并送了她去。
可还未高兴片余,就被救醒的道士口中的大祸所震。
原来他是三八的朋友。
能让他这么着急的,难道是那阵法?
三八也开始着急起来。让她送道士先走,她偏不要,固执地要与同门一起。
情急之下,只能施法弄晕了她,让老龟带他们走。然后亲自去韩素筝那里报警。
让她独自和道士离开的场景,后来我无数次在方寸天地里、在伽会山上,在仙海尽头回想起来。
每次想起来,胸口都似被很柔软的东西重击,有很低郁的恸声,还似轻绵绞痛。
是我,亲自将她送上情劫之路。
自那以后就很久没有再见到她。哪怕桃花观、凤凰坡、碧水潭……很多人都在找她。
久到不得不摸出许久不用的北海术学算器,起卦一卜。
可是算到巽位卦爻,符纸竟然起了火星。
难道有什么禁制?重新铺开河图,还未开爻,凤凰的声音就自外间传入:“不用算了,她在蜀山。那些禁制算不动的。”
蜀山?道宗之源?难怪无法定位!
并未来得及问凤凰何时而来,我又重起一卦,算不得方位,算运势,总是没问题吧?
这一次凤大哥并没有拦着我。而是走到我旁边,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定好世爻、位稳天机、联点成线、破线成文。析五行、辨申酉、分动体、得六神……
金向天火,龙泽水困――“定费心机不顺情”。这是大凶之卦!还是关于……
凤大哥不语,只默默给我看了他手中的字――情。
原来他也算得相仿。真的是情劫……是那个小道士吗?
蜀山……这个地方机关重重,禁锢繁多,即使仙宫弟子,也要敬畏三分,别说妖族了……
似乎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到她再次出现。
三八,一定要平安……
日后的我才知道,对这只小蜘蛛,这一次的等待,是时间最短的一次。
几个月后,听说凤凰坡的火珠儿找到了三八。
找到了三八的人,却丢了三八的魂。
明明还是那只笨笨的蜘蛛,小黄毛丫头,眼睛里,却带了从未有过的低沉。
她带着红肿的眼睛跑来问我,她的毒到底要怎么解。语无伦次、却充满焦急。
黑寡妇的毒……她毒了谁?她为何又要替对方解毒?她甚至连怎么伤得对方都不清楚,却一心要解……
这个要求,少见地棘手。
可我接下的时候,却更少见地爽快。
只能找她同属的前辈了。这世间之大,一定有第二只带毒的蜘蛛修炼成妖,可以给她启示。
可那位前辈,身在何方?
凤大哥似乎也在寻找。不时有禽族的信使从空中掠过。
单凭我自己的力量,似乎还是不够。
情劫,不似其他劫,若是度不了,别说修仙,稍有不慎,殉身碎骨,甚至堕入魔道,任何变差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三八,这场劫,你能安然度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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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的这场劫,牵扯之广、波及之众,无论明地暗里、都影响深远,可以说是本书最大的转折之一。
(七)本能
再见敖世伯的时候,他一脸的揶揄:“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小沐的儿子。当时去碧水潭的时候,不是扬言非金翎加冕,不踏入东海么?”
并未接腔,我只是伸出右手,左手轻捏法决,只一瞬间,方圆数里的水波微颤,仿佛有无形地手强力拉扯般向我的右手心聚来,凝成滴水,旋转成碧蓝小珠。
“虚瑶凝水?”他的眼神忽然炽热起来。
“世伯,您也知道,三年以后,便是天庭征召驭水仙官之际……”
他低吟不语,忽地又抬起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想找谁?”
“一位蛛妖。毒性越强越好。”
“不知姓名?不明方位?没有随身之物?这个似乎……”
“天机缚神阵用神裔之血也可作引,我愿意用我的血。”
他眼角一丝微光掠过,略作思量,抬头到:“你知道小儿年岁也不小了,下届是仙官取任的最后期限,如果你愿意用你的职位交换的话,我可以用我的血作引。你的血……”
“……我明白。只是……希望子桓兄,能选择碧水潭。”
告诉三八蛛毒解法的,是不周山的吞月蛛。因出五界,敖世伯足足算了一日一夜。所幸三八不会注毒驭法,仅仅是无意识的咬了对方,这样的毒三日之内用她自己的蛛丝配百草解毒丹即能化险为夷。
剧毒虽可解,可心结无解。
她依旧低迷。
很久、很久。
坐于水面,静看空中纸鸟迅飞过。
这是道宗的传信秘法。虽然不止蜀山一家使用,但人类修仙者大多用这种信使法决。
纸鸟是从桃花观而去。这恐怕还是三八的杰作。
似乎已经看见这种鸟很多次……
“她还在给那个道士信啊。”不知何时,凤大哥已来到我身旁,脚尖轻立水上,点起一阵细小的涟漪。
“嗯。似乎对方从未回答过。”
“这只不开窍的蜘蛛,还真想轰轰烈烈爱一场吗?”他双手交叉合在胸前,轻轻一叹。
“若真是能体会情中滋味,也未尝不是一种修行啊。”我抬头看云,忽然觉得胸口滞涩,仿佛什么堵在了那里。
他忽然扭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其眼神不可不谓之“诡异”,看得我背心“嗖”地就凉了起来。果然,那戏虐的声音随后即到:“小子恒变成少年郎,倒是越来越俊俏了啊。”
“凤大哥!”脸色微红,急忙制止住他。怎么突然就转到……这个话题上了。这只鸟,若是论起外表俊美,他自己怎么也得排个前三甲吧,用得着这样戏弄我么。
“哎呀我说,那蜘蛛怎么不开眼呢,放着这么好的子恒在身边……”
“凤大哥!”微微地皱了皱眉,他怎么越说越没谱了,只是,为什么那一刹那,心跳似乎也失了正常。
瞥了他一眼,我重新仰头望向浮云:“情这字最难解,遇见便是遇见,又怎能预知或者操纵什么。况且,那个道士本就是心智坚定的人。当时冒险来找三八,也是真情实意。就算真的是劫,我相信也可以安然化去的。”
他收回了那种玩笑的表情,随着我的目光也仰起了头,音色忽然变得认真起来:“我倒宁愿是你。”
一种莫名低沉的气息忽然浮卷在我们周围,随着他清亮的声音慢慢氤氲开来:“若是你的话,或许还能抗得住她。”
胸口涌起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我也拾回懒懒散散的神态,扭头看他。
“三八是黑寡妇,生来就是要做‘寡妇’的。也就有远古神血的后裔,才能承得住她想要吞噬伴侣的本能。”
心跳似乎慢了半拍,我的脸白了起来。三八……人类的道士,人与妖、道宗与异类,本已经是隔了千万重障碍,再加上三八这与生俱来的本能……
怎么好?如何是好?!
作信使的纸鸟已经看不见踪迹。水面上,只浮立了两名黑的男子,倒影天上的云,一片宁静。
(八)守护
云朵从树梢飘到浮桥时候,还是我先开了口:“凤大哥,你有没有法子?”
他点头:“嗯。有是有的。让她炼化五灵珠。这样可以转变她体内的一些毒素。这样即使对方是普通人,她错咬一口也不会致命。”
“五灵珠?!”竟然是这样的珍贵之物?!
“我这里有风灵珠。火灵珠肯定在火麒麟手中。土灵珠我卜算过,大约在白河镇附近,有机会我会去那边详查。而雷灵珠,从上次神魔大战后就不知所终了,似乎出五行,无法计算。”
“无法卜卦吗?那若是找不齐灵珠,还能助她消弱毒素吗?”
他也微微皱了皱眉:“黑寡妇的毒素是五行皆备的。若是没有雷灵珠,她又是雷属性的,光靠其他几颗灵珠只怕无法消除她的雷毒,一样会致命。”
天边的云渐渐低了一些,一阵风拂过,水面涟漪阵阵,掠过他的鞋尖,荡起扇形的水波。
他也学我一般坐了下来,继续说:“若是真的算不出雷灵珠,那只能去告诫她了。免得到时情难自禁,真出了人命。”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我:“暂且不管这些,尽力找到其他几个再说。我想我能拿到火灵珠和土灵珠,只是水灵珠……”
“凤大哥,水灵珠我自会奉上,但是火灵珠、土灵珠,我要和你一同去取。”想从火麒麟那个收藏癖那里得到好处,想也知道凤大哥会用武力去争。而白河镇方圆,那是晋时的古军墓,尸气戾气最重,不知道会有些什么血气之妖,这两颗灵珠,绝不是轻易就能取得之物,更何况那不知去处的雷灵珠。
“子恒,近年是你参选天官的时机,那是你这么多年蛰伏的目标,岂能功亏一篑?你只有入选,才有机会向那个老家伙索要水灵珠吧。”他犹豫了一下,“而且麒麟那边,火麟窟对你水属性是最……”
“凤大哥!”我第三次中断了他的话,只是望着他,并未再接话茬下去。
“唉。好吧,我先去探探土灵珠的事。待到三年后你参选之事了结,我们一并去麒麟那里可好?”
我笑了。伸出右手举向他,见状他摇摇头,无奈地伸出右手。
“啪!”两掌轻拍,在微波轻澜的湖面,许下三年的誓言。
还是那年冬天,三八带来一只灰灰的小老鼠,起名叫“灰大毛”,据说是桃花观主不收,她可怜见收下的徒弟。
眨眼不见,她也会收徒弟了。
只是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往日那般清澈无忧。
还在思念那个道士吗?想想族里的水灵珠,我又想闭关了。
第二年夏天,忽然有一天她跑来,脸上带着许多黑色的斑。她一脸慌乱无措,几乎哭着抓起我的袖子。
“别哭,别哭。你这是功力又深了一层,该高兴才是。待你适应自己的毒素它们会消下去的。”我有些慌乱,想帮她擦拭眼泪,却现身上没有合用的方帕。
最后贡献的只有我的袖子。
从那以后不管去哪里,我都会随身带一块手帕。虽然自此三百年,它只用过一次。
第三年春天,雨季来了。
满树桃花绽放,一地桃红飘落。
这是三八修行最好的天气吧。
抬头望望天,我运起法决,飞赴天官取录的仙台。
若是可以,我希望能留在碧水潭,傍着凤凰坡,依着桃花观。
可是若要取得水灵珠,一定要获得族长的认可。敖氏,不留无用之人。那个家族,母亲……
忽然看到左侧有一只纸鸟。道宗传信的法门。
三八,你还在锲而不舍地给那个道士写信吗?我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李柯。
你的信可以一直传出去,他也一定还活着,还在努力吧。你们都是。
三八,我不想看见你哭。也不想看见你在思念。你们定会相守吧,一定会的。这份情感,那么简单、那么真挚、那么……美。
我已有太多的不自由。若是此次顺利得到封衔,家族里,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动作。我……羡慕像他们这样毫不遮掩的爱慕。
定定神,我扭过头不再看那纸鸟,向更遥远的东方飞去。
水灵珠、碧水潭的官衔。我心中有许多需要争取的东西。
我想守护这只蜘蛛。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守护她,小小的幸福。
(九)枷锁
封衔和与子桓兄的交换都格外顺利。因为官阶相同,又是族内自己的调整,且两人皆自愿,上面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多过问。虽然碧水潭与沧浪海这两个地方,着实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只是,面见族长的时候,多少还是遇到些麻烦。
“子恒啊,这么多年不见,都已经是少年模样了,可喜可贺。”老族长摸着胡子,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
“族长,我这次来……”
“嗳,应该叫‘祖父’才是。你虽然不是我的嫡孙,不过小三那孩子我最是疼爱,叫我祖父也无可异议。”他眯起眼睛,笑得更是慈祥,“真是虎父无犬子!没想到你们这一代里面,还出了这样品貌兼优的龙子。”
这次他绝口不提我的出身。也难怪,东海这么些年都没有争到沧浪海这样好的水域了。西海和南海近年的中坚青年龙族法力格外高强,每次封衔大选时候都胜敖氏一筹,这一次好不容易争回了管辖权,族长笑不拢嘴那是自然不过。哪怕之前,他甚至都未冷眼瞧过我一次。
“不过子恒啊,我不知道小烈许了你什么条件,你竟然拿沧浪海去换碧水潭,让子桓那孩子去接管,我可有些不放心。”老族长慢慢地说着。
“族……祖父,换职是一早就和子桓兄约好的。而且之前我一直住在碧水潭,住惯了,不想挪地方。”
“你们年轻一辈做事,就是比较爱随着性子。这事也就罢了,让族内几个领了衔的自己去协调吧。”沧浪海已经到手敖家,至于哪个小辈去管理,他其实也并未太多关心,只要任职期间无混乱、安稳度过即好。
“这次你封衔给我们敖家贡献不小,水灵珠定会赏你。你说想把方思沐的坟移到东冢去,这也不是不可以,东冢也是她的本家。只是嘛,她也算敖家的侧妃,不是说移就移的。这事下次族内朝会的时候我会提。”他依旧笑眯眯地,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过子恒,算算你也近五百岁了,这个年纪你那几个世伯的孩子都已经订了亲事,我这里也有几个不错的女子,你看看是不是去……”
心里一紧,果然还是逃不过去。想要灵珠、想要安葬母亲,一旦成名立功,自然会被关注……被算计。
联姻这种古老的利益共享方式对维护家族权势来说是最简单的方法了。只是,我还不想,把自己的未来绑在一名未知深浅的女子身上。
尤其和我地位相同的女子。她一定和我一样不自由。
两个不自由的人绑在一起,真的能够幸福吗?
“祖父,子恒年岁尚且不足,而且还希望能加紧修炼,自觉近日功力必可提升。这个时候怕是没有精力去面会她们了,待子恒成年,自会择娶祖父满意的女子。”我行至他面前,深深一掬。
“呵呵,瞧你紧张得。不急不急,修炼功力是紧要之事,这亲事,祖父定会帮你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听说我的法力能再次提升,他的眼角更弯,再次拍拍我的肩,再不提相亲一事。
只是我知道,这话,早晚还会再次提出。
我越优秀,功力越高,能力越强,越逃脱不掉这层枷锁。
想要尊严吗?没有实力,何谈他人的敬重?
想要自由吗?生在敖氏这样的世家,自由、或许最遥不可及。
尤其、当自身价值能够使家族获益时候,更是难以脱身。
背负着的、那么沉重;而心里依旧空空如洗。能将母亲的坟移入东冢,终于完成了一直以来的渴望,为什么胸口还是闷闷喘不过气呢?
“永守一世孤”。又想起了我的批命。这样的我,这样的身份,这样不上不下的位置,我要怎样找到我的“她”?而我,又真的有能力给“她”幸福吗?
龙裔之血,誉我荣,批我枷,增我力,锁我身。
“永守一世孤”……
母亲,我能打破天命吗?
(十)巡山
光阴荏苒。眨眼间又是两年过去了。
连三八那个徒弟都学会了化形成|人。可惜有我和三八帮他,化得不彻底,偶尔还会露出几根胡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