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待在这个潭底已经很久了。屋角的沙漏每调转一次,就代表又度过了一个昼夜。对它施了一个小刻印法术,每转一次,在墙壁上就会出现正字的一划。每画满五划,就开始写一个新的字。
回头看了一下,对面的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半墙“正”。晦暗的夜明珠找不到的墙角里都纹满了这个图案。隐隐烁烁地,数也数不清了。
可能,已经有几百个了吧。
沾了沾金乌墨,我继续在罗纹纸上泼墨。
“也许她若游丝般的字体让我觉得吃惊,也许她清脆又带了分怯怯的朗读声让我印象深刻,只那一个照面,就忘不了,连带着觉得这种八条腿的生命,都可爱起来……”
“敖公子,您要的翁戎螺壳送来了。”门口传来一个童声,一个看起来还是韶年岁数的小辈龙嗣轻轻叩门,直直立在门口。
“哦?是青舟啊,麻烦你了,快进来。”我站起身,轻轻用衣袍遮住手臂上的红纹,收起已经写满的罗纹纸,微笑地向他走去。
他恭恭敬敬端了托盘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屋侧的神龛旁,随后后退几步,用眼神询问我是否还有别的要求。
他的眼睛里甚至毫不遮掩地充满着崇拜、还有尊敬。
自打入黑龙潭,我原先的仆侍们就都遣散四处。小心更是特别嘱咐了虾叔帮忙关照。如今在黑龙潭,都是这个看似只有七八岁,实际上已经两百岁的小龙在替我打理。
也许借天布雨真的是张狂放肆、无法无天的放浪举动,尤其仅仅为了救一批刚刚化形的小妖。在小一辈的龙嗣里,竟然大多对我都是一种崇拜、敬仰、甚至奉为英雄的态度。就连照顾我起居、帮忙打理刑台等诸多琐事,都有很多小龙们抢着过来。青舟,应该算他们之间功力最出色的孩子。
他用炽热的眼神看看螺壳,又看看我,那意思不点自明。我不禁笑着摸摸他的头:“我想用这个螺壳,来炼制‘方寸天地’。翁戎螺的壳是所有螺壳中壳内壁纹路最复杂的一种,很适合用来作为基点构建自我空间。唔,这种法术,可能算空间法术的一种,现在对你来说有些太深奥了。”
看着他毫不退缩的眼睛,我刚想说的话被生生吞到了嘴边。无奈地捏了一下他的粉脸:“败给你了。炼制的时候,嗯,你替我护法吧。”
他高兴地小脸红扑扑地,那种求知若渴的神情,恍然和几百年前的我一模一样。
炼制法宝,虽然只是防御性质的,但仍需要阵法来支撑。一边教这个孩子画阵,一边慢慢拓展螺壳内的空间。
在这永夜之潭,全是死水臭泥,若想让自己好过一些,那么修建一个可伸缩的府邸,是最佳选择。
我认真地篆刻着。不知疲倦。异空间的法术,需要自己一点一滴外拓。
在巴掌大的螺壳里刻出一个天地。
不知不觉地,就不小心刻成碧水潭双清府的风格。
连门口石阶上的裂痕都不忘记补上。
篆刻、书墨,伴随着沙漏“哗哗”的细碎声,成为我置身永夜里,生活的全部。
(十八)随笔
沙漏又转过一圈时,我面前的墙壁被“正”字填满了。
我将那些写满字的纸慢慢装订起来,尽管几日才写满一张,经常还会因为修炼、拓宽方寸天地,顾不上写。但上千个日子从沙漏溜走之后,也有了厚厚一摞。
订好之后,坐在和双清府一模一样地茶座那里,轻轻喝了一口清水,从头翻看起来。黑龙潭底,就算小龙们对我再好,也难能携些新茶来。何况,我还是禁闭期间。
“……没想到三四天后,她就跑到水府来找我,借诗集,真有趣,头一次见到这么不关心修行的妖……”
“……她化形成功了,竟然是个,呃,黄毛丫头,我忍住笑,顺手送了她一些定形的丹丸……”
“……那天她不知怎么伤到了一名道士,连自己的毒是怎么放出去的都不知道……”
“……她被抓走的日子,大家都慌乱不宁,寻找她的鸟兽鱼虫四处皆是……”
“……好不容易她回来了,却像丢了魂似的,满心满念的,都是那个我只谋面一次的道士……”
“……每次巡山时候,她都会来我这里坐坐,日子久了,仿佛成了生活里每月必须的造访……”
“……她被笛声引诱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惊人的雷袭原来出自她手,凤大哥说她的体内,有雷灵珠,那么被一剑穿心却还能复原,应该都是这颗灵珠的作用吧……”
“……她还在睡着。在那个不知名的洞府中。那名叫做李柯的道士,一直守在她身旁,轻轻握着她的手,就那么定定看着她。他的眼只能看见她,连我什么时候告辞都毫无知觉……”
胸口有些抽搐。
想起那日入牢狱前最后的探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呼吸,几乎以为她就是座躺卧的雕塑。李柯看起来也很虚弱,但是仍坚持守在那里,坐在她床头,一直陪着她。偶尔还会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阳光从洞口洒了进去,让他们周身都泛起薄薄雾气。
看起来,是那样凄美。
凤大哥说,李柯的经脉受了损,以后,可能不能再修行了。
小医仙走的时候曾经摸过脉,连她也判断不了三八什么时候能醒来。
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一个老去、一个沉睡。
若是……若是她醒来,他已经是耄耋老翁……
若是,若是他已经辞世……她将会多么痛心!
念及此,仿佛置身事中,心口的疼,如感同身受。
不,不止如此!
我突然快地翻了一下这本订好的集子。
她、她、她、她、她……
什么时候我随心随性的文字里,都充满了这个字眼?
我明明只是用来打时间,随便写写,那些年的记忆而已。
那些龙飞凤舞的半草书,它们骗不了人。
我是在想她。
不知道什么时间就会想起。甚至可以说,是无时无刻。
想念和她度过的每段时光。
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哪怕她心里……都是另一个人的身形。
真的很想她。
想到疼。
三八……
相思,原来可以是噬骨之痛。
(十九)子萱
自第三次鳞刑结束后,似乎有很久都没见过子桓兄了。
他本就是沧浪海的水官,因为我的事,特别请职来监管行刑。虽然沧浪海是我和他父亲间的交易,但他这份感恩的情谊,我亦永记心中。
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他平日会在沧浪海处理各种事宜,毕竟那么大一片富饶的水域,光管理就需要他好一阵忙活了。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我这里探望,除了三次鳞刑外,几乎每几个月就会来一次。
翁戎螺壳、罗纹纸、甚至青舟都是他带来的,可以说除了修行不高,他算是敖氏中办事为人最体贴周到的青年龙嗣。
但行刑至今,都近一年了,还是未见他踪影,不免有些奇怪。
恰好青舟到了进阶的关键时刻,就在黑龙潭闭关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也没有办法帮我回族内看看。而门口看守的蛟卫们,似乎没有谁有权限能随意离开这里。想打听他的事,也很难办到。
但愿他一切顺利。
正这样想着,才过了三、四天,子桓兄就出现在潭底小屋外。
“子桓兄!真是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我走了出去,刚刚打了个招呼,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双眼暗晦无神,眼圈周围隐隐泛黑,明明头梳得很好,衣冠也如往日一般整齐,但总给人一种颓废不振的萎靡感,颧骨也突了一些,明显瘦了不少,而且浑身上下透出来的都是一种死气沉沉,灵气的感觉也很虚弱。
“子桓兄,你……”
还未来得及多问,他止住了我的话,急促地和我说:“子恒,我得马上回去。三天后是西天王母的五百年蟠桃盛会,因为是五百整年,王母昨日兴起,张告说不但有仙宫小宴,还有天官大宴,每个水域的敖氏水官都要参加,我需要赶紧安排礼物。”
他顿了顿,看向我:“当天所有的在职官员都不在。你就出去走走吧。宴会散前回来就行。大概是子时左右。”
我心中一暖,望向他,不知说什么才好。私放重犯,还是黑龙潭的重犯,若是我不回来……他估计得替我在黑龙潭继续住下去。他这般……
他拍拍我的肩:“就别和我言谢了。赶紧准备准备,我等会和老卫他们几个打声招呼,你到时候直接出去就行。他们会当作没看见你的。”
他转身就要走。我突然反应过来,拦了他一下:“等等子桓兄,不急这几句话……我也不和你客套,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也知道自己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低头略沉吟一下,终于咬咬牙,哑哑的说:“萱萱死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她,她不是和那个离元……”
“都死了!他们在弘景湖被抓了。萱萱有身孕,当时把她抓走的蛟卫动了粗,引得离元和他们大打一场,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萱萱见此更不肯走了,强行运法,硬是动了胎气……我赶去的时候,离元已经不行了……后来救了萱萱快一年,还是没挺过去,一尸两命……”
他的手紧紧握成一团,眼睛圆瞪,几乎要充出血来,声音已经带了呜咽:“是我没照看好,她身边的……蚌女……”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下去,做了个揖:“见笑了,我先行一步。”
然后转过身去,逃也似的飞快离去。
(二十)探视
我目瞪口呆,看着子桓兄离去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敖子萱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们这一辈里年龄最小的女孩,不过仍比我大了不少。
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搂着子桓撒娇,要很大很大的珍珠时候的情景。因为年纪最小,又是罕见的龙族女孩子,她是敖伯的掌上明珠,连祖父都疼爱她甚,简直就是东海最受宠的公主。
这样的情况直到她碰到离元为止。
离元是一条双斑锦蛇。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反正当我听说这个名字时,子萱已经和他爱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非他不嫁。闹得整个东海虾鱼皆知。
还等着她嫁去南海联姻的祖父自然是气得火冒三丈,拍下严令,捉拿离元,囚禁子萱,严禁他们再会。
然而这一对也确实有通天本领,离元竟然就在重重包围中将子萱带走了。当然,我想敖伯和子桓肯定动过什么手脚。
这场轰轰烈烈的私奔当场给老龙王天大的难堪。他恼羞成怒,下了杀令,捉拿子萱,并悬赏天价。
只是他们一直都藏得很好。已经一百年了。现在竟然……
是她身边的蚌女耐不住诱惑吧。子桓兄照顾我的面子,并没有明说。
可是……想起她小时候灿烂的笑脸,心里面还是落了根刺,针扎一样不舒服。
直到蟠桃会那天。
从潭底浮上来时,强烈的日光刺得一时睁不开眼。
有多久没有见到过太阳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
缓了缓神,辨别了一下方向,快冲着伽会山去了。
东海那边,虽然很想念虾叔他们,但是还是不要自投罗网的好。
除此之外,想去看看的人,也只有凤大哥……和三八。
我觉得他们应该离得很近。只是直觉。
再次见到灰大毛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在百米之外感觉到我的存在。
功力加深了不少啊,看来有个免费的老师陪在他身边,还是颇有益处的。
“敖公子!”他一见是我来了,快迎了上来,激动地忽然没控制好,一根胡须生生从下巴冒了出来。
“唉呀,我这笨的……”他迅用手捂了一下,将胡须化了去,然后引着我往里走,边走嘴巴就没歇着:“师父还在睡呢,现在都是李道士守在她那。好多人都来过,还给师父送了不少好东西。”
他突然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着我:“敖公子,上次你送我的那个药,就是师父到这第一年送来的、装在青色小瓶里那个,是干什么的来着,你上次走的太急了,说得我没听清,然后就一直都没得机会问了。”
我不觉好笑,敲敲他的脑壳:“那是离火煨灵丹,固本培元的,这次记得了?”
“一定一定!等师父醒了我第一个拿给她!”
他笑呵呵地捂着头,带我往洞穴里走去。
“公子您怎么这么久都没来,是不是不方便出来啊?”
“嗯。这次还是趁西王母的天宫仙宴才能有机会来。”
远处隐隐有笛声传来。在洞穴里拐了个弯后,笛声更明显。
“李道士吹得,给师父听。他说师父可以听见的。”灰大毛小声地和我解释。
这里的洞穴极其复杂,盘旋回绕,明明听着笛声很近了,还是绕了好多路,才来到她的净室。
门没有关。
笛声也没有断。
仿佛我们的到来根本不存在,屋里的两个人,一个还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垂了一头秀在枕背,一动也不动,而另一个,仍旧坐在我几十年前离开时就坐着的位置,微微颔,认真地吹着横笛,一个音连着一个音,时而低回,时而悠扬。
一切都如我离开时,别无两样。
唯一不同的,只是当年那清俊的少年郎,如今已是华如雪、鬓染秋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