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重弩的事情在回京的路上还曾犹豫过现在要不要说,但此刻真与李三儿当面时他却毫不犹豫的就说了,这事实在太大,后面不定冒出什么来,现在稍有隐瞒不说,可能就将为异日埋下杀身灭家之祸,不能瞒也不敢瞒。
只不过在说的时候严格秉持有一说一的原则,只说自己的经历,绝不枉加一字一句之揣测。
一番面奏耗费了近半个时辰,李三儿但只静听而已,等柳轻侯说完,他微微侧身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会意道:“今日当值这几个宫人都是臣亲自拣选的,没有多嘴饶舌之辈”
李三儿闻言点了点头,重新看回柳轻侯道:“如今海内升平,贼人竟敢在扬州子城啸聚放火杀人!朕原本还疑扬州刺史奏章中语焉不实,没想到居然有此内幕”
言说至此,李三儿脸色冷了下来,随后的笑容冷且刻薄,“私运重弩入京,嗯,这倒的确是个值得杀人放火的事情”
柳轻侯控腰躬身,把自己变成个石像。
“你说的这周忠和王銲没死吧?”
“没有,微臣已交割给了大理寺”
李三儿抬了抬手,高力士叫过一个当值太监出了亭子,低声耳语几句后那太监小碎步急趋着走了。
“此事乃尔之亲历,你以为主使是谁?无需顾虑,且尽言之”
这言个屁,当我傻啊!柳轻侯腰躬的更低了,“微臣忝为监察御史,不敢以枉加揣测之言以惑君心,臣实是不知”
亭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柳轻侯这时候可不敢抬头偷眼去瞧李三儿神色,只能低着头苦等。
“周忠弊案事你的奏章建言颇有可采之处,朕欲再听听你的面奏”
柳轻侯无声的长舒一口气后开始说,此事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也也是流畅,由小到大,由一地到全境,由民生到盛世基业,条条款款逻辑分明,且言说中所站的高度以及体现出的全局眼光远远超出其八品官秩的身份。
李三儿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或许这也是所有还没昏掉的明君共有的特点,依旧是静静听完后他也未置可否,轻描淡写般问了一句,“大检天下粮仓既是尔之建言,则尔以为满朝文武中谁可主司其事?”
来了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柳轻侯口中有些发苦,尽管从扬州动身回程前就已经接到过裴耀卿的提醒,但这个问题他是真心不想参与其中的,太烫手了,“微臣职小位卑不足以言大事,伏请陛下圣心独断”
“尔等这些言官,无事时唯恐朕不肯纳谏,有事时又说要朕圣心独断,当真是什么话都让你们说尽了。哼!混账行子,言官不敢言事,朕要你何用?说!”
柳轻侯想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但在回程路上反复权衡之后最终出现的那个名字甚至出乎他自己预料之外。
回京会不会有陛见?会不会被问到人选的问题?问到之后自己是敷衍一下举出一个看似很合适,李三儿却根本不会用的人,还是举出这个反复权衡后自己并不喜欢,却最合适的人?
简单而言,是敷衍还是认真面对?是从个人情感出发还是于大政、于国有利出发?这两个问题其实纠结了整个回程,亦是方才不愿面对的根由之一。
但现在,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当柳轻侯知道不说是不行了,也就意味他必须要在纠结中做出最终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亦将是对他本心的拷问。
清咳一声定了定神后,柳轻侯口中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陛见结束了,李三儿看着柳轻侯随着太监远去的背影,“将军,这个小博戏你输了,他举荐的可不是宋璟,也非裴耀卿”
高力士闻言从柳轻侯身上收回目光,“臣亦是惊讶。然臣博戏虽输心中却是欢喜,亦当为大家贺。今日始知大家去岁科举钦点的这个状元郎确是得人,臣之眼光不及大家远矣!”
李三儿闻言自傲的一笑,“小儿辈确实出人意料,朕也当真得人,此子可堪大用,将军此言不为虚也!”
柳轻侯心情复杂的出了宫城、皇城,欲待回家时却又想起裴综迎他时所说裴耀卿晚上要见他的事,遂带着在朱雀门口等候的车太贤到了裴府。
人刚到就被裴耀卿的贴身长随领着入了后宅一间小花厅,厅中酒馔已备,京兆尹裴耀卿已然在座,其子裴综打横相陪,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这是裴耀卿专为他所设的一场接风小宴,小是小,却足够亲近。
裴耀卿见他到了,摆摆手遣退长随后放下手中不知何名的书卷,“来,坐吧。菜肴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天热不惧冷食,这样吃倒是正好”
柳轻侯也没推让说什么客气话,径直上前与裴综对坐了,举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后痛快的长舒了一口气,“菜肴或许是凉了,但这鱼儿酒冰镇的却正是火候,好痛快!学生刚刚进宫陛见,所以迟来了”
裴耀卿给柳轻侯布了一筷子鹿肉,自己取用了一羹豆腐,边吃边问道:“你举荐的是谁?”
柳轻侯苦笑了一下,沉声道:“张九龄!”
“咚”轻响声中,裴综刚刚夹起的胡豆掉了下来,在桌面上弹了弹后才滚落地上,“贤弟,你怎会举荐他?怎可举荐他?”
柳轻侯伸手替他又夹了一颗,“是啊,我怎么会举荐他?适才在自流亭中我开口前也是万般犹豫,举荐完出来时心中亦是后悔,但再细想想若是重新让我举荐,我依旧还是会举荐他,所以此刻心中况味真是……一言难尽!”
裴耀卿也伸著过来夹了一枚胡豆在嘴里嚼的咯嘣作响,看向柳轻侯的眼神中满是激赏与欣慰,“大检天下粮仓是你的建言,亦是你的心血,举荐张九龄是因为你知道他是最能将大检推行到底的。私不废公,无花,你长进了!”
短短几句却让柳轻侯心里火辣辣的滚烫,当此之时非豪饮不足以抒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