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被战火淹没了。

战斗在日趋残酷;战士却在日趋增多。

和平与安宁彻底被打碎了。

枪炮声中,惴惴不安的市民都躲在地窖和自己挖的壕沟里。

各色匪帮如同牛鬼蛇神散布在全省各地。他们有大大小小的头子,有种种派别,诸如格罗波、阿尔汉格尔、安格尔、戈尔季,以及其他繁杂名目。

那退伍军官——不要命的冒险家,左翼的或右翼的乌克兰社会党党徒,纷纷召集起一批亡命之徒,自称是哥萨克将军,打起彼德留拉的蓝黄旗,烧杀抢掠,争权夺势,把城市搅得乌烟瘴气。

所谓“大头目彼德留拉”的师团,就是由这些匪帮,再加上富农和小头目柯诺瓦里茨指挥的加里西亚地方的攻城部队而凑起来的。

红色游击队以灵活多变的战术不断地打击着这些乌合之众。

风云变幻,世道多孽。于是,乌克兰大地上到处是铁蹄、硝烟和战火。

一九一九年四月。

惊魂未定的市民最为可怜。每每是这样:早上一睁眼,打开自己的小窗户,心惊肉跳地向那些起得更早的邻居打听:“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今天咱这镇是在哪一派手里呀?”

那个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慌里慌张地回答:“这我也说不准,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昨天深夜,有些兵开进镇来了。等等看吧,要是他们抢劫犹太人,那就准是彼德留拉的匪兵;要是‘同志们’,那么一听就能听出来。我正仔细观察呢,看今天该挂谁的像,要是挂错喽,那可就遭罪了。你听了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的事儿没有?他有一次没加小心,糊里糊涂地把列宁的像给挂了起来,恰好有三个人跑了进来——原来他们是彼德留拉的人。他们一见这像,就给了格拉西姆二十鞭子,还骂他:‘狗养的,这就把你的皮剥下来!’他怎么哭喊也没有用!唉,分辩什么呀?自认倒霉吧。”

市民们一见兵马来了,立刻关住窗户,藏起来,不敢露面儿。

战乱的日子里,人民惶惶不可终日……至于工人们,一看见彼德留拉匪帮的那面蓝黄旗,就恨得咬牙切齿,但对这沙文主义的“乌克兰独立”运动狂潮又无可奈何。

红军猛烈地围攻着这些匪帮,像尖刀一样直插到镇上。

工人们雀跃欢呼。

不过,红旗在镇公署上空只飘扬了两天。

游击队走了。

黑暗又卷土重来。

目前,本镇的主人是外第聂伯师团的“荣誉和骄傲”格罗波上校。

昨天傍晚,他那两千多个亡命徒还举行了庄严的入城式。

上校老爷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走在队列之前。尽管四月里太阳照得很暖和了,他仍是披着高加索式的毡斗篷,戴着镶红边的扎波罗什哥萨克式羊皮帽,穿着契尔克斯式军装,并且用武器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一把柄上镶银的马刀,一把短剑。

格罗波上校长相不错:眉毛浓而黑,脸庞白皙,可能是因为经常喝酒,白中稍微透出黄色。他嘴里叼着一只烟斗。

原先他是一家糖厂种植园里的农艺师,但他觉得很无聊,尤其是不能与哥萨克头目们相提并论,因此这位农艺师先生就摇身一变,当上了上校老爷。

在镇上唯一的戏院里,正举行盛大晚会——为欢迎新来的队伍。

彼德留拉派的知识界的“精英”们全都出场:一些乌克兰教师,神父的两个女儿——大女儿是个有名的美人,叫阿妮亚,小的叫季娜,一些不太重要的贵妇人,波托茨基伯爵从前的管家,和自称为“自由哥萨克”的一小群中等阶级,以及那些乌克兰社会革命党的余脉。

戏院里人山人海。

那些女教员、神父的女儿以及一大群庸俗的中等阶级的女人,全都按乌克兰民风打扮起来了,穿上色彩绚丽、绣满鲜艳花朵的衣服,戴着珍珠装饰的项圈和五颜六色的飘带。

一大群军官围着她们跳舞,他们的马刺叮当地响着,装束跟古画里描绘的扎波罗什哥萨克没什么两样。

军乐队奏乐了。

舞台上正紧张地忙碌着,准备演乌克兰剧《纳查尔?斯托多里亚》。

可是没有电。

司令部里的人立刻把这事报告了上校老爷。

他本打算今晚大出风头,可一听说没电,就恼怒地命令:“不管怎样,电灯得给我亮!你就是死,也得去把电工找到发电厂发电!”

他的副官——骑兵少尉潘里耶内察(其实就是前陆军少尉波利扬采夫)回答:“是,上校大人。”

但少尉没去死,他找到了电工。

一个小时之后。

他的两个士兵押着保尔进了发电厂。另外,还有另一个电工和机务员。

潘里耶内察气呼呼地说:“要是晚上七点灯还不亮,我就把你们三个都给吊死!”

他用手指了指那道铁梁。

这命令是顶用的。

到了晚上,电灯果然亮了。

那天晚上,当上校老爷领着他的情人出场的时候,晚会正进入高潮。

那个情人就是他下榻的酒馆老板的女儿,一个乳房丰满、头发美丽的姑娘。

那酒馆的老板有的是钱,曾送她进省城的中学念过书。

他们坐到了台前的荣誉席上。

上校老爷示意,戏可以开场了。

于是,帷幕立刻就拉开了,观众们看见了那匆匆忙忙跑进后台的舞台监督的身影。

演戏的过程中,那些军官都跟他们的女伴们在饭馆里大吃大喝。戏快散的时候,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了。

这时,潘里耶内察跳上舞台,挥舞着双手,做出演戏的姿势,他用乌克兰话高喊:“各位,跳舞现在开始。”

人们共同鼓掌,纷纷起身走到院子里去,以便叫那些守卫会场的士兵搬开椅子,腾出地方来跳舞。

半小时过后,戏院里一片热闹景象。

那些酩酊大醉的军官疯狂地跟那些热得满脸通红的当地美人们大跳果帕克舞。他们的脚步又笨又重,震得这古老的戏院到处在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磨坊那边直冲过来。

镇外有一个配有机枪的彼德留拉岗哨。士兵们看见了前来的骑兵,慌忙跑到机枪旁边,嘁哩喀嚓地准备着扣动扳机,刺耳的叫声打破寂静的深夜:“站住!口令!”

两个人从模糊的黑暗中走上前来,其中一个走近哨兵,用沉醉的嘶哑声应着:“我是头目潘夫留克,带着我的队伍呢。你们是格罗波的队伍吗?”

“是”

跑过去的军官回答。

“把我的弟兄们安顿在哪儿?”

潘夫留克问。

“我立刻打电话请示司令部。”

岗哨值班的军官边说边走进了路旁的小屋子。

“呵哈……”

潘夫留克满是醉意地叫着。

“这多快活呀……”

他转身对副官说:“下马吧,老弟。咱们也去喝一杯,再找两个女人玩玩。这里有很多女人,咱们随便挑拣。喂,斯塔列日科,你照管弟兄们到各家住下!咱们不走了!卫兵,跟我来。”

说完,他从马上笨拙地跳下来,马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就在戏院的入口处,彼德留拉的两个武装卫兵拦住他问:“票?”

他不屑一顾地瞟了他们一眼,又用肩膀把一个卫兵推开。

跟在他身后的十二个人也以同样的方法挤进了戏院,他们把马都拴在了栅栏上。

这队新到的人引起全场的注意。

尤其是潘夫留克最显眼——他身材又高又大,穿着头等呢子做的军官制服、蓝色的近卫军制裤,头戴毛茸茸的高皮帽,肩上斜挎着一支毛瑟枪,衣袋里鼓鼓地装着颗手榴弹。

“这是谁?”

那些舞者周围的人们小声地嘀咕着。

此时此刻,格罗波的副官正在疯狂地跳着“风雪”舞。

神父的大女儿是他的舞伴。她旋得飞快,裙子就像扇子一样展开了,她的丝衬裤全都露了出来,这叫周围的军官们看着非常开心。

潘夫留克用肩膀挤开人群,走到了圆圈的中间。

他那昏沉而又饥渴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神父女儿的大腿,红色的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

过了不大一会儿。

他径直走到了乐队面前,身靠栏杆,挥着那根皮条编成的马鞭,粗声粗气地叫嚷:“奏果帕克舞曲,再热火点!”

乐队指挥没有理他。

于是,潘夫留克一抬手,便朝指挥的后背抽了下去。

只见那指挥像突然被蜇了一下,腾地跳了起来。

音乐戛然而止,全场一片死寂。

“多野蛮哪!”

酒馆老板的女儿愤愤地骂道,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格罗波的胳膊。

“你不能饶了他!”

格罗波顿时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踢开了他面前的椅子,跨了三大步,站到了潘夫留克的跟前。

当然,他立时就认出了潘夫留克这个与他争夺本地政权的对手。他正要跟他算一笔旧账呢。

一个星期之前,他曾被潘夫留克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过。

事情是这样的:

当格罗波的队伍与红军战得正酣时,潘夫留克不去袭击布尔什维克的后方,反而开进了当地市镇,解除了红军的几个岗哨之后,把周围严密地警戒起来了,进行了闻所未闻的劫掠。自然,这也像每一个彼德留拉部下常干的那样,被杀戮的是犹太人。

就在这当口儿,红军把格罗波的右翼杀了个片甲不留,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

今天,这个狂傲的骑兵上尉,竟敢不知好歹地自己找上门儿来!而且还当着他这个上校老爷的面儿,用鞭子抽指挥。

这是格罗波无法容忍的!

他心里明白,如果此时此刻不给这个小头目点颜色看看,那今后自己就没什么威信了。

这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几秒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四目相对。

接下来,格罗波一手攥紧了指挥刀刀柄,一手摸着口袋里的手枪,高声吼道:“混蛋,你敢动手打我的部下?!”

潘夫留克的手缓缓移到毛瑟枪的枪套上:“站稳点,格罗波上校阁下,站稳点,要不,你会摔倒。别专揭别人的疮疤!小心我发火儿。”

如此这般,事态就不能压下去了。

“把他们给我抓起来,拉出去,每人揍上二十五军棍。”

格罗波高声断喝。

他的部下像一群猎犬,立时从四面向潘夫留克等人扑来。

不知是谁开了一枪,枪声像是打破了灯泡一样。

于是,厮打开始了,恰如群狗咬架,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们有的用军刀对砍,有的揪住对手的头发,有的死死地卡住了对方的喉咙……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那些被吓得要命的妇女们,像猪一样怪叫着,四散而逃。

几分钟过后,他们解除了潘夫留克等人的武装。

他们连打带拉,从戏院里把这些家伙扔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扔到街上。

格斗厮打中,潘夫留克那顶高皮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脸也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全身的武装都被解除了。

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带上他的几个弟兄,策马逃走了。

晚会停了下来。

眼下谁也没有兴致了。

妇女们都坚决谢绝跳舞,强烈要求送她们回家。

但格罗波非常固执,他下令:“任何人不准离开戏院。将门口警卫加强!”

潘里耶内察立即执行他的命令。

格罗波对大多数人的拒绝置之不理,顽固地说:“诸位,我们一直跳到天亮,现在由我带头先跳一个华尔兹舞。”

音乐又响起来了。

但人们的兴致却十分寡淡了。

上校和神父女儿合跳华尔兹舞,但是还没有将一圈跳完,几个哨兵就跑了进来,高声报告:“潘夫留克的人把戏院给包围啦!”

戏台边一个临街的窗子被打碎了。

一架机枪的枪筒立刻伸了进来。它不大灵活地左转右扭,像是在搜索奔跑的人们。

所有的人都集拢在戏院的中央,像是躲魔鬼一样躲着这黑洞洞的枪口。

潘里耶内察朝大厅顶内的大灯泡开了一枪,它便像炸弹那样炸开了,碎玻璃就跟细雨一样纷纷落在了人们的头顶上。

戏院里漆黑一片了。

外面有人喊:“大伙全到院子里来!”

接下去是一阵下流的咒骂声,不堪入耳。

女人们怪叫着,像是疯了一样。

格罗波在戏院中来来回回地跑着,大声吆喝着,想召集起散乱的部属。

于是,喊叫声、吵闹声和枪声汇合在一起,场内场外乱成一片。

但谁也没有注意到,潘里耶内察像泥鳅似的,从戏院的后门溜了出去,沿后街朝格罗波的司令部奔去。

半个小时之后,城里爆发了正式的战斗。

那接连不断的枪炮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不知怎么回事的市民们全跳出温暖的被窝,把身子藏在窗子底下。

渐渐地,枪声停了下来,好像只剩下一架机枪像狗似的在镇郊处,断断续续地叫着。

战斗停止了。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

将要杀害犹太人的消息传遍了小镇。

这风声也传到了河畔陡坡上的犹太居民区。

这里是很脏的,有些小屋子,窗户歪歪斜斜的。贫苦的犹太人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在这些箱子一样的住屋里面。

辛辽沙已经在印刷厂干了一年多了,那里的印刷工人都是犹太人。

辛辽沙和大家很亲热,就如同兄弟般一个心眼儿地反对大肚子厂主勃留姆斯坦。

这个印刷厂的工人们经常和这个自私自利的厂主发生抗争。

因为勃留姆斯坦唯利是图,他总是给工人加大工作量,并且苛扣工资。工人便多次罢工,一罢就是两三周。

厂里共有十四个人。辛辽沙最小,但他摇起印刷机来,也能顶十二个小时。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战乱,印刷厂没什么长期的订货了,只是临时会印刷一点哥萨克“大头目”的告示。

今天,辛辽沙已经对工友们的不安情绪有所察觉。

患有肺病的排字工缅德尔将他拉到一边,忧郁地望着他问:“你知道不?镇上又要杀犹太人啦?”

辛辽沙惊恐地看着他,回答说:“我不知道。”

缅德尔把干瘦的黄手放到辛辽沙的肩上,像父亲那般信赖地接着说:“不会错的,杀害犹太人的事儿肯定发生。他们要把我们犹太人赶尽杀绝!我问你:你想不想在这紧要时刻帮帮你的伙计们?”

“当然想啊,只要我能办到的就没问题。需要我干什么,缅德尔,你说。”

其他排字工都在听着他俩说话。

“辛辽沙,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相信你。你爸爸不也是个工人嘛。现在你立刻回家跟你爸爸商量商量,看他肯不肯让几个老头儿和妇女去你家躲躲,至于谁去你家,咱们再商量。另外呢,你再跟家里的人问一下,还有谁家能让我们躲个一时半会儿的。眼下,这些强盗还不会骚扰俄罗斯人。快去吧,辛辽沙。千万别耽误喽。”

“好的,缅德尔,不要怕,我这就去保尔和凯利莫卡家里——我想他们也会答应的。”

缅德尔有点不放心,又急忙拦住要走的辛辽沙:“等等,你刚说的那两个人是谁?真能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