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洁(2 / 2)

“你怎么知道。”

“否则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我想也是。”

“当然我是问过的,但她断然否认,我确信她没有骗我。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那样的事。”

“这我倒是觉得奇怪了。”

“可是,你也知道,玛杰丽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耸了耸肩。

“她对查理是绝对忠诚的,无论如何都不想欺骗他;想到自己有事瞒着丈夫,她就受不了。她一发现自己爱上盖里,就立马想告诉查理。当然我求她不要说。除了让查理痛苦之外,什么用都没有。而且说到底,这小伙子再过两个月就走了,为一件毫无可能延续下去的事情小题大做,似乎也没有好处。”

但正是盖里近在眼前的离别,才让整个局面崩塌了。毕晓普夫妇跟往年一样安排好了出国旅行,准备开车穿过比利时、荷兰,以及德国北部。查理忙着翻阅地图和旅行指南,从朋友那里打听酒店和道路的讯息,一想到这个假期就激动难耐得像个还在上学的孩子。玛杰丽听他头头是道说着,心情越发沉重。他们会离开四周,而盖里九月份就会乘船远走了。剩下的日子所剩无几,她怎么能丢掉四个星期的时间呢?想到这次驾车旅行,她就满心的烦躁。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她一天比一天紧张。终于她认定,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查理,这次旅行我不想去了,”她打断查理道,后者正在介绍他刚听说的一家餐馆,“我希望你能找别的人跟你一起去。”

他茫然地看着妻子。这几句话让玛杰丽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事,我就是不想去了,我想自己待一段时间。”

“你生病了?”

她看到查理的眼神突然有了恐惧,那种关切让她再也承受不住。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健康过。我爱上了一个人。”

“你?爱上了谁?”

“盖里。”

他看着妻子,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玛杰丽读错了丈夫的表情。

“你怪我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是不由自主的。他还有几周就要走了,我不会浪费剩下的这一点点时间。”

查理一阵狂笑。

“玛杰丽,你怎么会这么丢人呢?你的岁数都可以当人家的妈了。”

她脸红了一下。

“他对我的爱也一样深。”

“这是他说的?”

“一千一万遍。”

“那只能说明他就是他妈的一个骗子。”

他又咯咯咯笑起来,肚子上的肥肉也欢快地晃动着。要我说,查理的应对方式是值得商榷的。珍妮特似乎认为他应该更温柔和体贴。他应该理解她。我知道在她脑海中,查理听到了之后该是怎样——绷紧上唇[9],默默承受,最后放手。女人最善于体察自我牺牲的美,只要这自我牺牲是别人的。要是查理勃然大怒,砸坏一两件家具(到时还得是他自己去换新的),再朝玛杰丽的下巴挥上一拳,这种反应珍妮特也能同情。但嘲笑玛杰丽是不可原谅的。我没有指出,对于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五十五岁病理学教授来说,要他突然出手打女人也不容易。不管如何,荷兰一行只能作罢,毕晓普夫妇整个八月都留在了伦敦。他们并不怎么开心。中饭、晚饭还是一起吃,因为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了,而剩余的时间玛杰丽都会跟盖里待在一起。和盖里在一起的时光弥补了她承受的一切,而她所承受的,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得尽。查理有种粗俗、刻薄的幽默感,嘲笑起妻子和盖里时可以非常好笑。他始终认为这件事只是儿戏。玛杰丽会这样糊涂让他烦躁,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会做出越轨的事情来。这一点我也跟珍妮特提了。

“他甚至一点疑心都没有,”她说,“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几周匆匆过去,盖里走了。他是从蒂尔伯里港[10]起航的,玛杰丽去替他送行。回来之后她连哭了四十八小时。查理看着她越发恼火,渐渐要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我跟你说,玛杰丽,”他终于说道,“我对你一直非常容忍,但你不能任由自己胡闹下去,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好笑了。”

“你就不能别来管我吗?”她吼道。“我生命里所有可爱的部分都离我而去了。”

“能不能别这么荒唐?”他说。

我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可能执意把自己对盖里的看法告诉了玛杰丽,据说用词还颇为恶毒,这无疑是愚笨的。于是就发生了这对夫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暴力场面。之前她能忍受查理的嘲弄,是因为明白下一个小时或者第二天就能见到盖里,可现在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便再也承受不住。几周以来她都克制着自己——此时一下把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许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对查理说了些什么;而查理本就是个暴躁的人,终于打了她。查理动手之后,两人都吓住了。他抓起一顶帽子就冲了出去。在过去这段痛苦的日子里,两人还是睡在一起的,但那天半夜查理回到家,发现玛杰丽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张临时床。

“你不能睡在这里,”他说,“别犯傻了。到床上来吧。”

“我不会来的,不要烦我了。”

他们一直吵到天亮,但查理拗不过妻子,之后她每晚都睡在沙发上。但公寓太小了,两人哪里避得开对方,不光避不开视线,连声音都没法不听到。他们亲密生活太多年了,凑在一起是本能。他试图跟妻子讲道理,说她蠢得不可思议,无休无止地辩论,就为了让她明白她有多糊涂。玛杰丽被他搅得没有片刻安宁。她没法睡觉,因为查理会一直谈到后半夜,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他以为自己能用讲道理打消玛杰丽的爱。也可能连着两三天他们一句话也没有。终于有一天查理回家,发现妻子哭得很伤心;那种落泪的画面让他心乱如麻,他告诉妻子自己有多爱她,描述着过去快乐的时光,试图打动她。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保证再也不会提起盖里。他们能不能把这段噩梦忘记呢?但与丈夫和好意味着很多事,每一件都让她作呕。她说自己头疼欲裂,让查理把安眠药拿过来。第二天早上查理出门的时候她假装没有醒,但门一关上她就打包好东西离开了。玛杰丽继承的几件小首饰卖了一点钱,在一家便宜的家庭旅馆租了个房间,没有把地址告诉查理。

查理是在发现妻子不告而别时垮掉的。玛杰丽这一逃摧毁了他。他告诉珍妮特他受不了这种寂寞。他写信给玛杰丽,求她回来,让珍妮特代为说情;他什么都肯答应,一味自轻自贱。但玛杰丽不为所动。

“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我问珍妮特。

“她说她不会。”

这时候已经快要一点半了,我还要赶到伦敦的另一头,只能告辞。

两三天之后,玛杰丽打电话给我留了言,问我是否能见见她。她提议到我住的地方来找我,我于是就邀请她来喝下午茶。我努力想对她和善一些,毕竟她的恋情并不关我的事,但我又觉得这女人实在糊涂,恐怕态度是有些冷漠的。玛杰丽从来就不俊俏,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好看,脸上光洁得让人吃惊。她穿得很简单,辨不清有没有化妆,可能是手艺真的高超。她依然有魅力,因为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丝毫不带矫饰,有种亲切的幽默感。

“如果你愿意的话,想请你帮个忙。”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什么忙?”

“查理今天就要从马什家搬回去了。我担心他回到公寓的最初几天会很难受,要是你可以邀请他去吃个饭什么的就太好了。”

“我会查一下我的日程安排。”

“他们说他最近喝酒喝得厉害,这真叫人痛心,你也帮着劝劝吧。”

“据我所知,他最近是家庭生活有不顺心的地方。”我这句话说得可能有些尖刻。

玛杰丽脸红了,表情痛苦,还闪了一闪,就像我打了她。

“当然你认识他比认识我早很多,自然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亲爱的玛杰丽,说实话,跟他能做这么多年朋友主要还是因为你。我从来都不太喜欢查理,但一直觉得你特别好。”

她朝我微笑,笑得甜美;他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觉得我过去是个好妻子吗?”

“无可挑剔。”

“他以前老把别人惹毛,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可我从来都没觉得他不好相处。”

“他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曾经我们开心极了。那十六年的时间我们一点不顺心的事都没有。”她停顿了一下,朝地板上看。“我只能离开他,真的过不下去了,每天争吵不休的日子太可怕了。”

“我从来没想通过,不愿意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勉强。”

“你看,我们当时真是糟糕透了。之前我们的生活方式太亲密了,根本避不开彼此,到后来我看到他的样子都觉得厌恶。”

“或许当时的局面对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爱上别人不是我的错。你要知道,那种爱跟对查理是截然不同的。对查理总有种母亲的感觉,想保护他。因为我比他理智得多。查理的性子太倔了,但我总管得住他。但盖里不一样。”她的声音变得柔和,面容也不一样了,有种别样的光彩。“他替我找回了青春。我在他面前又成了个女孩,可以依靠他,知道他永远会保护我。”

“他似乎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慢慢说道,“他应该会很有前途吧。当初我遇到他时,在那个岗位上他算是特别年轻了。现在也才二十九,是不是?”

她温柔地笑了笑,很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对他隐瞒我的年龄。他说这无关紧要。”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玛杰丽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在年龄上撒谎的,在向莫顿说真话的时候,她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愉悦。

“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写信给盖里,告诉他我已经离开了查理。只要收到回信我就会去那里陪他。”

我惊呆了。

“你知道吗,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很原始的小殖民地。我怕你会发现自己的身份很尴尬。”

“他之前让我保证,只要我觉得他走了之后过不下去,就要去找他。”

“你觉得这样明智吗,听信一个恋爱中的年轻人?”

那个美好非常的欣喜表情又浮现在她脸上。

“如果那个年轻人正好是盖里,那就是明智的。”

我的心沉下去了,缄默了片刻。然后我把盖里·莫顿修路的事情告诉她,加了些戏剧效果,我想这个故事我讲得还是很打动人的。

“你干吗跟我讲这些事?”结束之后她问道。

“我觉得这些事很有意思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是想让我明白,他还很年轻,很有热情,工作起来太投入了,没有空浪费在其他心思上。但我不会干扰他的工作的。你没有我了解他。他真是个浪漫种子。盖里把自己看做一个开拓者,觉得自己正在为开辟一个新的国家出力,我也被他的激动之情感染了。这个想法的确是美妙的,不是吗?让这里的生活相较之下显得如此乏味和平庸。当然了,生活在那里有时会非常孤单,有人陪伴总是好,即使是一个中年女子或许也聊胜于无吧。”

“你会提出要跟他结婚吗?”我问。

“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不愿意的事情我一样也不会做。”

她的话是如此纯粹,那种臣服之中有些如此感人的东西,让我在她出门时已经不再讨厌她了。当然我还是觉得她很笨,可谁要是总为了人类会犯傻而生气,那他岂非长年怒火中烧?我觉得事情都会回到正轨的。她说盖里是个浪漫的人。的确,他很浪漫;可是在这个营营役役的世界里,有些胡扯的浪漫派之所以得逞,是因为他们心底对现实看得一清二楚——把他们如云似雾般的浮夸辞藻信以为真,那就是傻子了。英国人是浪漫的,这也是为什么其他国家的人说他们虚伪;他们不虚伪——英国人发自内心地朝着天国进发,但道路艰难曲折,路边有只赚不赔的投资机会,那加以利用也是有道理的。英国人的灵魂,和威灵顿的军队一样,只有吃饱了才能打仗。[11]我想盖里收到信之后的那一刻钟会有些烦恼吧。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厚此薄彼的立场,只是好奇他会如何让自己脱身。我想玛杰丽会伤心失望的;要那样的话,对她也没有什么坏处,然后她会回到丈夫身边,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两人受了这番磨砺,接下来会平和、安静、幸福地度过余生。

后来的事情并非如此。我一连好几天实在没有空档可以安排给查理·毕晓普,不过写了封信给他,请他下周的某晚一起吃饭。我提出吃完再去看场戏,虽然心里有些疑虑;因为我知道查理最近酒瘾很大,而喝醉了之后他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们约好了在俱乐部碰面,七点吃饭,因为要看的戏八点一刻开始。我到了。等着。查理没有来。我打电话到他的公寓,但无人接听,以为他在来的路上。我讨厌看戏错过开头,所以就烦躁地候在门厅里,想等查理一来就直接去楼上餐厅。为了节省时间我还点好了菜。时钟指向七点半,然后是八点缺一刻;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要继续等他,就上楼一个人吃了饭。他没有出现。我让餐厅打了个电话给马什家,很快一个服务生告诉我已经接通了比尔·马什。

“问一声,你有查理·毕晓普的消息吗?”我说。“我们今天约好了一起吃饭和看戏的,但他没有出现。”

“他今天下午死了。”

“什么?”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两三个听到这声惊呼的人抬头看了我一眼。餐厅里已经坐满了,服务生穿梭忙碌。电话是在收款台上,一个负责酒水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过来,给了收款员一张账单,托盘上有一瓶豪客海沫白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胖胖的引路员领着两个人去他们的餐桌,挤了我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比尔问。

他应该是听到了我周围的喧闹声。我回答了之后,他问我是否可以用完餐去一趟他们家,珍妮特有话要跟我说。

“我现在就来。”我说。

去的时候珍妮特和比尔都在会客厅里。比尔在读报纸,珍妮特在玩接龙。侍女领我进去的时候,她飞快地迎上来,脚步轻捷、无声,微微弓着背,像是一个跟踪猎物的豹子。我一眼就看出这是珍妮特发挥的时候。她朝我伸出手,把脸转向一边,不让我看到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她的声音低沉,满是悲情。

“我把玛杰丽接到这里来了,让她上床休息,医生还给了她镇静药。她已经什么气力都没有了。太可怕了是吧?”她发出了一种介于惊呼和抽泣之间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总发生在我身上。”

毕晓普家从来没有招过仆人,但有个清洁女工每天早上会来,收拾早餐桌,打扫屋子。她配了一把钥匙,那天早上也和往常一样自己进屋,清扫完了客厅。自从妻子走了之后,查理的作息就很不规律,所以现在还在睡觉清洁女工并不奇怪。但她知道查理总是要去上班的,又过了一段时间去卧室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但好像听得见查理的呻吟。她轻轻把门打开,看到查理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没有醒。清洁女工喊了他几声。查理的样子让她有些害怕。她去了同一楼层上的另一个公寓,那里住着一个记者。清洁女工按响门铃的时候他还在睡觉,穿着睡衣开了门。

“抱歉,先生,”她说,“你能不能过来瞧一眼我那位先生。我觉得他不对劲。”

那个记者走过楼梯平台,进了查理的公寓。床边有个佛罗拿[12]的瓶子空了。

“我觉得你最好找个警察来。”他说。

一个警察来了之后,打电话到警局叫了一辆救护车。他们把查理送到了查令十字医院。他再没有醒过来。最后时刻玛杰丽陪伴着他。

“当然他们会调查死因,”珍妮特说,“但怎么回事很明显了。他过去三四周一直失眠严重,应该就在用佛罗拿助眠。昨天一定是不小心服用过量了。”

“玛杰丽也这么想吗?”我问。

“她太难过了,什么也想不了,可我跟她说了,查理一定不是自杀。我就觉得,他不是那种人啊,对不对,比尔?”

“你说得对,亲爱的。”他回答。

“他有没有留什么信?”

“没有,什么都没有。奇怪的是今天早上玛杰丽收到过他的一封信,怎么说呢,也不能算是一封信,就一句话而已。‘没有你我太寂寞了,亲爱的。’就这样。可那自然说明不了什么,而且她也答应了警方来调查的时候不提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说,又何必让别人瞎想呢?所有人都明白佛罗拿这东西不好说的,我自己就绝不会碰这玩意儿,而且那很明显是个意外,对吧,比尔?”

“你说得对,亲爱的。”他回答。

我看得出来,珍妮特是一门心思要相信查理·毕晓普不是自杀的,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到底能信几分,我对女性心理学研究不足,还不好判断。当然有可能她是对的。一个中年科学家就因为自己的中年妻子离开而轻生,说不过去;而他因为失眠而恼火,外加很可能喝醉了酒,自己也没意识到服用了多少安眠药,这道理很说得通。至少验尸官也持这个观点。他听到的说法是最近查尔斯·毕晓普脾气愈发暴躁,逼得妻子离开了他,很明显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绝不会想到的事情。验尸官向死者的遗孀表示同情,非常严肃地评述了安眠药的危险性。

我讨厌葬礼,但珍妮特反复求我一定要去。几个查理在医院的同事透露过想要参加,但尊重玛杰丽的意愿,他们没有来;所以葬礼上只有珍妮特、比尔、玛杰丽和我四人。我们要从太平间送灵车去墓地,他们提议可以半路带上我。我一直留意着外面,看到车来就下楼了,可比尔从车里出来,没等我走出门就进来了。

“先等一下,”他说,“就几句话先问问你。结束之后珍妮特想请你来喝茶。她说让玛杰丽一人自哀自伤总不好,用完下午茶我们再打几局桥牌。你能来吗?”

“穿成这样?”我问。

我身上是燕尾服、黑领带和夜礼服的裤子。

“啊,没事的,帮玛杰丽散散心。”

“那行吧。”

可桥牌最后并没有打成。一头金发的珍妮特穿着一身全黑的丧服十分雅致,好友丧夫这场戏她演得驾轻就熟。她微微哭了几下,拭泪的手那么轻柔,睫毛油一点也没受影响;当玛杰丽悲痛地抽泣时,她温柔地挽住了朋友的手臂。珍妮特真是一个在朋友有难时冲在最前面的人。我们回到了马什家。玛杰丽收到一份电报,就拿着上楼了。我猜想应该是查理的某个朋友,刚听说这个消息,发一封信来表示慰问。比尔去换衣服,珍妮特和我上楼到了会客厅里,把桥牌桌搬了出来。她摘下帽子,放到了钢琴上。

“我们也不用故作姿态,”她说,“当然玛杰丽伤心透了,但她一定得振作起来。打一盘桥牌能帮她尽量恢复到平常的样子。我自然也很为可怜的查理难过,但据我判断,玛杰丽离开对他的打击,他是走不出来的;谁也不能否认,这样一来,玛杰丽就不用那么为难了。她早上已经给盖里发了一封电报。”

“说什么呢?”

“告诉他可怜的查理的事啊。”

这时候女佣进来了。

“夫人,您可否去毕晓普夫人那里一趟?她想见您。”

“好的,当然了。”

她快步走出了会客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没过一会儿,比尔进来了,我们喝了杯酒。终于珍妮特走了进来。

她递给我一份电报。上面写着:

求你务必先等我的信。盖里。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她问我。

“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我说。

“笨蛋!当然我已经跟玛杰丽说了,这不代表什么,但她很担心。这肯定是在他收到查理死讯那份电报之前发出的。我觉得她现在一定不怎么想打桥牌了。我是说,丈夫下葬的同一天打牌似乎有些不好。”

“是不太好。”我说。

“当然他收到电报应该会立马回复吧。他无论如何是要回的,你们说呢?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好好坐着等他的信了。”

我看不出继续议论下去有什么意义,就告退了。两天之后,珍妮特打来电话,告诉我玛杰丽收到了莫顿吊唁的电报。她读了一遍给我听:

听到这个噩耗极为难过。对你的悲痛致以深切哀悼。爱你的。盖里。

“你怎么看?”她问我。

“我认为写得很得体。”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高兴坏了,对吧?”

“那样就有些失礼了。”

“而且他写了‘爱你的’。”

在我的想象中,她们一定从各个角度解读了这两份电报,仔细查看每一个字词,压榨出每一层含义。我甚至能听到她们无休无止的讨论。

“要是他现在辜负玛杰丽的话,我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珍妮特继续说道,“接下去就看他是不是个绅士了。”

“胡说八道。”我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接下去几天我又在马什家吃过几次饭。玛杰丽看上去很疲惫。我想她一定是满心焦虑地等待着还在路上的那封信。哀痛和惧怕让她憔悴不堪,她现在似乎非常脆弱,有了一种我之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气质,就像是她已经把俗世看得很淡了。她非常温柔,感激每一点对她的好意,而且在她那种犹疑、略显怯懦的微笑中,有无限的哀婉。这种无助是非常动人的。只可惜莫顿还在几千英里之外。然后,一天早上珍妮特的电话来了。

“那封信到了。玛杰丽说你可以看。你要过来吗?”

她紧张的语气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到了之后,珍妮特把信给了我。我读了一遍。里面的措辞都很小心,我想莫顿一定写了很多稿。信的意思很和善,显然为了不说什么伤害玛杰丽的话,花了很多心思,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是他的恐惧。很明显这个年轻人已经吓得直发抖了。似乎他认为处理这个局面最好的策略是故作轻松,所以就一直在取笑殖民地里那些白人。要是玛杰丽突然出现他们会说什么?他自己一定转眼间就会被踹走。大家都以为东方是自由而随便的;根本不是,那里比克拉彭[13]还古板。他太爱玛杰丽了,完全不能想象那些糟糕的女人对她百般嫌弃会多么可怕。另外,他又被派到一个新的岗位,不论去哪里都要十天以上;玛杰丽也不能真的住到他的木屋里去,不用说周围是没有旅店的,更何况他因为工作可能一连几天都会在森林里。不管怎样,那都不是一个女人能待的地方。他说玛杰丽对他太重要了,但请玛杰丽不要再为他烦恼;他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回到丈夫身边才是玛杰丽更好的选择。如果说是他妨碍了两人重归于好,他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唔,我敢肯定这封信写起来的确很不容易。

“当然了,他写信的时候不知道查理已经死了。我跟玛杰丽说,这样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认同你的看法吗?”

“我觉得她现在很不讲道理。你怎么看这封信?”

“这个嘛,很明显他不想要她了。”

“两个月之前他还想要得很啊。”

“呼吸的空气和眼前的场景一换,人的变化很大。他一定觉得离开伦敦似乎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他重新被过去的朋友和兴趣包围了。亲爱的,玛杰丽再自欺欺人也没有用,莫顿已经回归了过去的生活,他觉得那里没有玛杰丽的位置。”

“我给她的建议是不要管这封信,直接去找他。”

“希望她没有荒唐到要让自己去承受一次异常可怕的冷遇。”

“可接下去她要怎么办呢?这真是太残忍了。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她的好是发自内心的。”

“细想的话也很有意思,正是她的好才惹出了这么多麻烦。她到底为什么不跟莫顿来一段婚外情呢?查理不会知道,也不会受半点损失。她和莫顿会有一段快活逍遥的日子,两人分别的时候,心里会想着这段愉快的插曲优雅地收尾了。它会成为开心的回忆,然后她又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到查理身边,经过这番休整,又可以继续做她那个人人艳羡的妻子了。”

珍妮特紧闭双唇,鄙夷地扫了我一眼。

“有一样东西叫贞洁,你知道吗?”

“去他的贞洁。要是贞洁只会造成破坏和痛苦,它就什么都不是。你可以把它叫做贞洁,我把它叫做怯懦。”

“想到和查理住在一起的时候对他不忠,这个想法让她恶心。你知道,有些女人是这样的。”

“老天爷呀,她可以在肉体上不忠于丈夫,但不妨碍精神上忠于婚姻啊。这种小把戏女人施展起来一点都不费力的。”

“你真是个让人憎恶的犬儒主义者。”

“如果说正视现实,以及在生活中使用常识算是犬儒的话,那你完全可以说我是犬儒的、令人憎恶的。现实是什么,那就是玛杰丽是个中年女子,查理五十五岁了,他们结婚已经十六年。一个年轻人对她百般殷勤,她会犯浑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不要说这是爱情。这是生理学常识。她笨就笨在把那小伙子说的话当真。那不是莫顿在说话,是他渴望性爱的身体;已经有四年了,对他来说是性的饥荒——只考虑白种女人的话;如果非要他兑现那时做的那些不假思索的承诺,从而毁了他的生活,那就太不公平了。玛杰丽让他动了情只是碰巧遇到的是她罢了;他想要她,因为得不到,就更加渴望。我敢说他也以为那是爱情;但相信我,那只是肉欲罢了。要是他们上了床,查理今天还活着。就是她的狗屁贞洁惹了这一堆麻烦。”

“你真是太蠢了,看不出来她也没有办法吗?她就正好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

“要我说,女人宁可随便,也不要自私,宁可淫荡,也不要愚蠢。”

“啊,闭嘴吧。我让你到这儿来,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禽兽的话。”

“你让我来是干什么的?”

“盖里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绍他跟玛杰丽认识的。她现在这么痛苦,是他造成的,而你是根源;你有责任写信告诉他,对于玛杰丽,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要是我会写那真是见了鬼了。”我说。

“那你可以走了。”

我正要朝门口走。

“不管怎样,查理保了人寿险真是运气好。”珍妮特说。

这时我转过来看着她。

“你居然还有胆子说我犬儒。”

我摔门出去的时候还扔给了她一个难听的词,这里就不重复了。但尽管如此,珍妮特依然是个很好的女人。我常常想到,要是跟她结婚应该会过得很有趣吧。

[1]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Soho,伦敦一地区。

[3]Pavillion,应指位于皮卡迪利广场东北侧的歌舞剧场,始建于1859年。

[4]Haymarket,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干草市场街,历史可追溯到1720年。

[5]Ciro’s,可能是欧洲第一家高档的连锁餐厅,在蒙特卡洛、伦敦、巴黎等地都有分店。它是由一位叫奇罗的埃及人于1897年在蒙特卡洛创立的。

[6]Maryleboneroad,威斯敏斯特紧邻摄政公园的一条大街。

[7]Gerald,盖里(Gerry)可以是一种亲昵称法。

[8]英文习语,指连写体中一笔写完整个单词之后不忘补上t的横线和i的圆点,形容一个人做事仔细,务求彻底。

[9]在危急关头嘴唇不颤抖,也不发声,暗示坚定、隐忍,被认为是英国男人最重要的品格之一。

[10]Tilbury,英国东南部埃塞克斯郡的港市。

[11]原话一般认为是拿破仑所说(“军队只有肚子是满的才能前行”)。威灵顿指的是在滑铁卢大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公爵。

[12]Veronal,一种长效催眠剂和镇静剂。

[13]Clapham,伦敦西南部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