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之门(1 / 2)

 TheDoorofOpportunity[1]

正好一等车厢里没有其他乘客,算是运气。他们带着不少行李,阿尔班有一个旅行箱和一个男士大拎包,安妮带着她的梳妆盒、帽盒。行李车厢里还有他们的两个大箱子,都是立刻要用的东西,不过剩下的家当阿尔班都让一个代理人运到伦敦暂且存放起来了,他们自己要先做些打算。那里东西着实不少:书和画,阿尔班在东方收集的珍奇玩意,还有他的枪和鞍具。松杜拉他们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阿尔班跟以往一样,给了搬运工一笔慷慨的小费,然后去了报摊。他买了《新政治家》《国家》[2]《闲谈者》和《速写》[3],以及最新一期的《伦敦信使》[4]。他回到车里,把这些期刊扔在了座位上。

“车只开一个小时就到了。”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买。之前饿太久了。想想明天一早就可以买到当天的《泰晤士报》《快报》[5]《邮报》[6],多棒啊。”

她没有接话,阿尔班把头转开了,因为他看到两个人朝他们走过来。那是从新加坡一路同行的一对夫妻。

“过海关没问题吧?”他高兴地朝他们喊。

男的似乎没听到,没有停下脚步,不过女的回答了:

“没问题,他们没发现香烟。”

她看到了安妮,友好地笑了笑,也朝前走去。安妮脸红了。

“刚刚还担心他们会进来,”阿尔班说,“我还是希望能独占这个车厢。”

安妮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我觉得你不必担心,”她答道,“应该没有人会进来的。”

他点了一支烟,在车厢门口徘徊,微笑中透着喜悦。经过红海,到了苏伊士运河的时候,海风凛冽。船上一些人换上了暖和一些的衣服,之前安妮习惯了看他们穿白色的帆布西装,觉得还挺体面的,此刻惊讶于他们变化之大,已经不伦不类了。领带就糟糕得很,衬衫也穿得全然不对。法兰绒裤子都是脏兮兮的,破旧的高尔夫外套,一看就知道是从店里买的成衣,蓝色哔叽裤也难掩出自土气裁缝之手。大多数乘客在马赛下船,不过有大概十来个人还在船上;有的是在东方待得久了,觉得在比斯开湾再走一程对身体好,也有的跟他们一样,为了省钱会一直坐到蒂尔伯里港。现在有几个人在平台甲板上散步,头上戴着遮阳帽或双层帽檐的阔边毡帽,穿着厚重的大衣,还有几个戴着不成样子的软帽或礼帽,既显小,也没有刷干净。他们这副打扮看着叫人讶异,有种郊县人特有的样子,都不像是第一流的人物。不过阿尔班已经完全是伦敦的派头了,时髦的大衣上找不到一点灰尘,黑色的霍姆堡毡帽[7]看上去是全新的。你绝对想不到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国了。领口非常贴合,薄软绸的领带也打得挺括。安妮看着他的时候,忍不住暗暗赞赏他的神气。接近六英尺的身高,身材苗条,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更何况他的衣服都剪裁得非常合身。头发是金黄的,依然很浓密。蓝色的眼睛,肤色有些泛黄,年轻时皮肤白里透粉的男人岁数大些都会这样。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头形长得很好看,架在长长的脖子上比例也协调,倒是喉结有些太突出。他的那张脸不能说多俊美,但有种高贵的气度。因为五官端正、鼻梁挺直、眉宇宽阔,所以格外上相。说实在的,如果只看相片,你会觉得他是个极为英俊的人。真人倒的确不如相片,可能就是因为眉毛和睫毛颜色太浅,嘴唇太薄,不过他很有文化人的气质,一脸的雅致,而且有种不俗之感,莫名就能打动你。你觉得这是诗人才有的长相,安妮当年跟他订婚的时候,她的女性朋友问起,她都说未婚夫长得像雪莱。此时阿尔班转过来看着她,蓝色的眼睛里是淡淡的笑意。他的笑容一直都很有魅力。

“在这样的天气里踏上英格兰的土地真是太完美了!”

正值十月,他们航行在灰色的海峡上,头顶是灰色的天。空中一丝风也没有。渔船休憩在平和的水面上,就像大自然已经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的敌意。海岸绿得不可思议,但那种绿是明亮体贴的,和东方丛林那种铺张、激烈的绿又很不一样。不时经过的红色城镇有种家的舒适,它们微笑地迎接着背井离乡之人。驶入泰晤士河的河口,他们看到埃塞克斯郡丰富的层次,稍后又在肯特郡的河岸上看到了乔克教堂[8],孤独地立在周围饱受日晒雨淋的树木间,再远一些是考博姆[9]的树林。薄雾中的红日向沼泽落去,夜色降临。车站里弧光灯在黑暗中点出一小块一小块又冷又硬的光斑。搬运工穿着肮脏的衣服吃力地来回忙碌,胖站长戴着礼帽一副位高权重的样子,这个景象让人看了欣慰。站长吹响口哨,挥了挥手臂。阿尔班踏进车厢,坐在安妮对面的角落里。火车启动了。

“到伦敦是六点十分,”阿尔班说,“应该七点就能到杰明大街了。这样我们就有一个小时洗澡、穿衣服,八点半的时候到萨伏依[10]吃饭。今晚开瓶香槟,亲爱的,再来份大餐。”他呵呵笑起来。“我听说斯特劳德夫妇和蒙底夫妇约好了会去乔卡德罗餐厅[11]。”

他拿起报纸,问妻子是否要拿一张去看,安妮摇摇头。

“累了?”他微笑道。

“没有。”

“激动了?”

安妮轻轻笑了一声作为回答。他开始翻阅起了报纸,从出版商的广告开始;丈夫此时难以抑制的兴奋安妮感受到了,因为看着这些广告让他觉得自己又回到文明世界中。在松杜拉他们也订了同样的报纸,但总要迟六周才能读到,虽然这样夫妇俩不至于被向往的世界抛在身后,但也更彰显了他们的背井离乡。但这些都是刚从印厂里新鲜出炉的,它们的气味就不一样;那种挺括的感觉本身就是种享受。他想一口气把它们读完。安妮看向窗外。乡野黑漆漆的,只看得到车厢里的灯映在玻璃上;不过很快乡镇的景象侵入到车窗里来,她连着好几英里看见一幢幢凄凉的小房子,偶尔有一两扇窗户中透出一点光亮,而烟囱和夜空构成丑陋的图案。他们经过了巴晋、东汉姆和布隆里——经过时站台上这些地名会让她好一阵发颤,又觉得自己太可笑——然后又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把手中的报纸放下。

“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把搬运工放在行李架上的东西取了下来。阿尔班看着妻子,两眼放光,嘴唇抽动了一下;她知道丈夫此时勉强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也朝窗外看,主干道上路灯亮堂极了,挤满了有轨电车、公交车和有篷货运汽车,其他的街上也是人头攒动。哪来的这么多人!商店里也是灯火通明。路沿都是小贩和他们的手推车。

“这就是伦敦。”他念了一句。

他抓过妻子的手,温柔地握了握。他这一笑里有太多的柔情蜜意,她不得不说句什么。安妮试着开玩笑:

“它难道不让你觉得肚子里怪怪的吗?”

“我弄不清自己现在是想哭还是想吐。”

芬彻奇街[12]。他放下车窗,朝一个搬运工挥手。伴随一阵嘈杂的刹车声,火车停住了。一个搬运工打开车厢门,阿尔班把包裹逐一递给他。他跳下火车,还是像以往一样恭敬地抬手帮助安妮下到了站台上。搬运工去拿推车了,于是他们就站在自己那堆行李边上。两个之前在船上同行的人从身边走过,阿尔班朝他们挥了挥手。其中那个男人僵硬地点了点头。

“之后再也不用对着这些糟糕的人彬彬有礼的了,真让人觉得舒心。”阿尔班轻松地说。

安妮朝他扫了一眼。他真的是个难以理解的人。搬运工推着车回来了,装好行李,领着夫妇俩去取大行李箱。阿尔班伸手握了握妻子的手臂。

“这伦敦的气味,天呐,真是太棒了。”

他享受着噪音和周围闹哄哄的样子,也乐意被身边的人流推来挤去。弧光灯的光亮,以及它们投下的那些清晰而又浓烈的阴影,让他喜不自胜。他们到了街上,搬运工替他们喊出租车去了。阿尔班看着那些巴士和努力在混乱中维持秩序的警察,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那张气宇轩昂的脸上此时竟像是有种才情洋溢的表情。出租车到了。他们的行李堆在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阿尔班给了搬运工一枚二先令六便士的硬币,出租车便开动了。他们沿着格雷斯彻奇街开去,加农街交通拥堵,一下开不过去了。阿尔班突然一声大笑。

“怎么了?”安妮问。

“我太兴奋了。”

车沿着筑堤开,这里倒是相对安静了一些。出租车和私人的轿车从他们车窗外驶过。电车的铃声在他听来像是音乐。从威斯敏斯特大桥他们穿过国会广场,驶入圣詹姆斯公园绿色的静谧中。他们在杰明街旁边的一个旅店里订好了一个房间,前台带他们上楼,搬运工也把他们的行李拿了上来。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个洗手间。

“看上去还不错,”阿尔班说,“等我们找到公寓之类的住处前,这里应该也够用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你看,亲爱的,要是我们同时开行李,一定会撞在一起。时间还多得很,你收拾干净和换衣服比我费时,我就给你腾出地方来吧。我想去一回俱乐部,看有没有留给我的信。我的西装就在旅行箱里,洗澡、换衣服只需要二十分钟。你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

“行,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

“没问题。”

他口袋一直装着一把小梳子,此时他取出来梳理了一下自己金色的长发,然后戴上了帽子。他朝镜中的自己扫了一眼。

“要不要替你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开?”

“不用麻烦了。”

“那好,待会儿见。”

他出门了。

丈夫走了之后,安妮把自己的梳妆盒与帽盒拿出来放到了大行李箱上,然后摇了摇铃。她没有摘下帽子,而是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仆人来应铃之后她让对方把搬运工找来。搬运工来了。她指了指行李。

“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先放到大堂里去。我一会儿就告诉你接下来往哪里搬。”

“好的,夫人。”

她给了搬运工一个弗罗林[13]。他把大旅行箱和另外两个包裹带了出去,关上了门。几滴泪珠从她脸颊滚落,但她抖擞了一下精神,擦干眼泪,补了粉。此时她要尽全力保持镇静。阿尔班想到要先去一趟俱乐部是她走运,让事情简单了些,也给了她片刻时间把事情想明白。

这件事她几个礼拜之前就打定了主意,现在到了实施的时刻,不得不说出那几句可怕的话,她有些恐惧。她的心一直往下坠。要跟阿尔班具体说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而且很早之前就想好了,跟自己练习过几百遍,从新加坡回国的漫长旅途中,每天都要重复几次,但她怕自己待会儿会慌乱,她怕会和阿尔班争执起来,想到那样的难堪场面她觉得有些晕。不管怎样,还好她总归有了一个小时可以做心理准备。他会说她无情、残忍、不讲道理。只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不。”她大喊道。

她痛苦地发抖。眨眼间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小木屋,回到了那些事最初发生的时刻。当时她就跟平日里一样坐着,快到午餐的钟点,再过几分钟阿尔班就该从办公室回来了。巨大的门廊就是他们的客厅,想到丈夫回到的是眼前这个可爱的房间,她心里就很快乐,她知道虽然来这里已经十八个月了,但丈夫还是时时能感受到她在木屋上花的心思。百叶窗合上,外头是正午的烈日,但屋里过滤了的光线显得很柔和,让人觉得阴凉和安静。安妮最在意家里看上去是什么样的,虽然为国效力常因为紧迫的需求不断地从一个地区换到另一个地区,每一处都待不久,但分派到一个新的岗位她都重新燃起热情把家里经营得温馨而迷人。她的趣味很新潮。来做客的人往往意外地发现家里没有小摆设,震惊于窗帘选色的大胆,而墙上那些银制画框里略微变色的玛丽·洛朗森[14]和高更的复制品就更让人莫名其妙了,虽然连它们摆放的位置都是安妮极具匠心安排过的。她心里清楚,来过家里的人没有几个赞赏她的品位,而华莱士港和彭伯顿的体面夫人们更是觉得这样的设计古怪、做作、别扭;但对此她并不以为意。她们之后会长进的。这样惊一惊对她们来说不是坏事。此时她四下看了看自己这又长又宽阔的门廊,叹了口气,就像艺术家得意于自己的一件作品。她的这件作品活泼、疏朗,让人觉得宁静,既能提神,又温和地引人遐思。那三大盆黄色的美人蕉让房间的色彩布局格外完整。她的目光在书架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满满一架子的书也让整个殖民地的人不知该作何想,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些奇怪的书,而且大多数都显得太沉重了;安妮此时看着它们,眼神中透露着柔情,就好像这些书都是有生命的。然后她又扫了一眼钢琴。谱架上还有一份琴谱打开着,大概是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去上班之前在弹。

阿尔班被派到达克塔去当地区长官的时候,安妮的朋友都来宽慰她,因为达克塔是松杜拉最偏远的地方了,它和政府总部所在的那个城市之间没有电话,甚至连电报都没有。但她觉得挺好。之前他们在达克塔待过一小段时间,安妮希望可以就在那里一直待下去,直到阿尔班十二个月之后放假回国。达克塔面积和英国一个郡相当,有长长的海岸线,海上散布着不少小岛。一条宽阔的河流蜿蜒穿过达克塔,山丘为茂密的原始森林所覆盖,从两岸延伸至远方。要沿河往上游走好一段,才到驻地分署,那里有一排中国人的店铺、一个地方办事处、一幢地方长官的小屋、一个职员宿舍、一个兵营,还有椰树林中藏着的一个当地人村落。他们只有两个邻居:溯游而上几英里有一个橡胶种植园,另外,附近一条河的支流上,住着一个伐木营的管理人和他的助手,都是从荷兰来的。橡胶园有条汽艇每月会顺河而下两回,这是阿尔班夫妇跟外界的唯一交流了。不过他们虽然寂寞,但并不无聊。天蒙蒙亮,小马就在等着他们了;早晨万物清新,他们一起出去骑马,森林里那些不通车辆的马道残存着热带才有的夜的神秘。回来之后,洗澡、更衣、吃早饭,然后阿尔班就去办事处了。安妮一上午都会用来写信、做针线活。到的第一天,她就爱上了这个国家,花了大力气学会如何与当地人交谈。她听了关于爱、嫉妒和死亡的故事,浮想联翩。别人还给她讲述过往浪漫的传奇,告诉她那样的时代其实就在昨日。她一心要沉浸于这个陌生民族的风俗之中。她和阿尔班的阅读量都不小,本来带去的书就很可观了,而几乎每次收信都有从伦敦寄来的新书。任何值得关注的事他们都不会错过。阿尔班喜欢弹钢琴,对于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弹得已经很不错了。他研习琴艺一向认真,而且指上力道柔和,乐感也很敏锐。他可以轻松地阅读曲谱,每次尝试新的曲子,安妮都很乐意坐在旁边,看着琴谱欣赏。不过他们最开心的还是游览当地风物,有时出趟门要半个月才回来。他们会坐着马来帆船沿河而下,然后从一个小岛扬帆驶向另一个小岛,在海中游泳、钓鱼;又或者,他们会划桨逆流而上,直到河水变浅,而两岸的树木靠得如此紧密,只留出一线天空。到这里船夫只能撑篙向前,而他们会在当地人的家中过夜。那里有个河水汇成的水塘,他们就在里面游泳;水太清澈了,可以看见池底的沙子闪着银光。这一处的景致是如此可爱,如此宁谧,如此远离尘嚣,你觉得就在这里过一世也不算糟。不过有时候,他们夫妇又会沿着森林中的小道步行去很远的地方,露宿于帆布帐篷中,尽管有蚊子来折磨他们,有水蛭吸他们的血,但是每一分钟都很愉快,哪里也不如在折叠床上睡得香甜。另外,出门还有另一项乐趣,那就是回家:享受井然有序的家庭生活,享受从祖国来的邮件和报纸,享受钢琴。

到时阿尔班会迫不及待坐到钢琴前,指尖满是对琴键的渴望,而在他弹奏的斯特拉文斯基[15]、拉威尔[16]和米约[17]中,安妮也听出了一些阿尔班,听到了夜晚森林的声响,河口的黎明、星光,和无比清澈的林中水塘。

有时候会一连几天落下瓢泼大雨。阿尔班就会学习中文,为的是能和当地的中国人用对方的母语交流。而安妮则终于可以着手那一千零一件之前没空做的事情了。那样的雨天让两个人更亲密了,本来夫妻之间就有不少话能聊,但忙着自己事情的时候,不用言语就能感觉到彼此间的亲近是很幸福的。他们融洽极了。下雨的日子被关在木屋的四面墙之间,让他们觉得好像成了一个人,共同面对外面的世界。

有时候他们会去华莱士港。这算是种调剂,但安妮每次到了能回家的时候都心里高兴。在华莱士港她总是不自在,意识到那里的人没有一个对阿尔班有好感。他们都是很平庸的人,中产阶级,来自小地方,贫乏无趣,让阿尔班和她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的爱好需要才识,他们是全然不感兴趣的;而且他们中的不少人头脑闭塞、心胸狭窄。但既然阿尔班和安妮一大半的人生都注定摆脱不了这些人了,他们对阿尔班如此嫌恶总是让人感到疲惫。他们说阿尔班太自负。丈夫对他们总是很和气,但安妮也明白他们讨厌丈夫的热情。当他试着活跃气氛的时候他们认为这是装腔作势,而一旦他开别人玩笑,大家又觉得阿尔班这是为了取乐而不惜伤人。

有一回他们住在总督府邸,总督的妻子汉内太太喜欢安妮,跟她聊起这回事;也有可能是总督建议妻子给她一点提示。

“你知道吗,亲爱的,你丈夫不肯讨好别人真是很可惜的事情。他当然很聪明,但是总巴不得让大家都看出来他也知道自己聪明,恐怕不太好吧?我丈夫昨天刚跟我说:当然了,我知道阿尔班·托雷尔是派出来这些年轻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可他比谁都更惹我生气。我可是总督啊,但每次跟他说话,我总觉得他把我当成了个蠢蛋。”

糟糕的是安妮的确知道阿尔班对总督的才能何其鄙视。

“他不会故意要做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安妮笑着回答,“而且他真的一点也不自负。我觉得大概只是因为他鼻子挺、颧骨高吧。”

“你知道,俱乐部的那些人都不喜欢他,都叫他‘粉扑雪莱’[18]。”

安妮脸红了一下。这个称呼她之前听到过,当时生气极了。她眼里都是泪水。

“我觉得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汉内夫人牵过她的手,带着疼惜轻轻握了握。

“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惹你伤心。你的丈夫不管怎样都一定会平步青云的。但要是他能再通人情一些会过得容易不少啊。他为什么不踢足球呢?”

“这项运动他不喜欢,他只有在网球场上才会高兴。”

“这我们可看不出来,他打网球的时候只让人觉得这里没有谁配做他的对手。”

“不过,也的确没有。”安妮像是被之前的话刺痛了。

阿尔班正巧是个出色至极的网球选手。在英格兰他打过不少巡回赛,安妮知道把那些臃肿、健壮的男人在球场上耍得团团转,阿尔班有种无奈的满足感。他可以让这里最好的选手显得可笑。有时候在球场上他会惹恼对手,而安妮也知道他只是一时好玩罢了。

“他打球真是为了求几声喝彩吧?”汉内太太说。

“我倒不觉得。你得相信我,阿尔班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我看到的情况,他也一直对所有人都很和气、友善。”

“他那种时候最让人受不了。”汉内夫人冷冷地回道。

“我知道大家不怎么喜欢我们,”安妮说,笑了一笑,“我很遗憾,但确实不知道我和阿尔班还能做什么。”

“不是你,亲爱的,”汉内夫人喊道,“所有人都很喜欢你,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还一直忍着你的丈夫。亲爱的,谁有办法不喜欢你呢?”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安妮说。

但这句话其实不怎么出自真心。她一直在演着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女人,实际内心觉得有趣极了。他们讨厌阿尔班是因为他有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因为他喜欢文学和艺术,他们不懂,就认定这些东西没有男人气概;他们讨厌他也因为他比这些人都更有能耐。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阿尔班出身比他们更高贵。他们觉得阿尔班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其实说到底,他的确高人一等啊。但对安妮他们有所容让,是因为她是个不起眼的丑姑娘。至少她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但实际上她不是,或者说,就算她长得的确不好看,那也是一种很让人喜欢的丑。她的身材不错,那是她最可夸赞的一点。此外就是她的眼睛。深棕色的眼睛,不但大,而且水汪汪的,很有神;平时总透露着活泼热闹,但有时也很温柔,闪烁着迷人的同情心。她人长得黑,鬈曲的头发也几乎是黑的,小鼻子胖乎乎的,鼻孔倒不小,嘴也实在太大。不过她很精神,很有活力。殖民地的夫人们聊起自己的丈夫和仆人,和她们在英国的孩子,安妮作为听众像是从来都津津有味;而男人们跟她讲那些她早已听过的往事,也会以为她听得饶有兴致。大家都觉得这真是个好女人。他们从来不会想到,在安妮的眼里他们是那么狭隘、粗鄙、虚伪。这些人觉得东方毫无魅力可言,是因为他们目光粗俗,眼里只有实际的东西。浪漫就在他们的门前徘徊,却像不识时务的乞儿一样被驱逐了。对这些人她是漠然的,常跟自己背诵兰多[19]的诗句:

我爱的是自然,自然之下是艺术。

她回味了一番和汉内太太的对话,但总体上并不为此感到焦虑。或许她该跟丈夫暗示一二,阿尔班似乎全然意识不到自己受众人嫌弃,这一点她也一直觉得有些怪异,但她又怕自己说了什么,丈夫日后就会拘束了。之前俱乐部那些人的冷漠阿尔班是从来不在意的。他会让别人觉得紧张,觉得不舒服;每回他一出现,房间里就有种尴尬,但开心的阿尔班一向对此毫无知觉,跟所有人都轻轻松松地热情寒暄。事实就是阿尔班眼里一向没有别人。她对丈夫来说自然另当别论,不单是她,还有他们在伦敦的一小帮友朋;但这些殖民地里的人,这些政府官员、种植园主和他们的妻子,对阿尔班来说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就好像棋盘上的兵卒一样。他可以和他们一起笑,一起打趣,对他们抱着客气、宽让的态度,但在安妮看来,丈夫是把自己当成了小学校长,正带着孩子们出去野餐,一心想要让他们玩得尽兴;每每想到这一层,安妮都忍不住哧的一笑。

她觉得跟阿尔班讲了怕也没什么用。他不会假模假式,这时她有些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却很精于此道。跟这些人还能怎么样呢?男人都是从二流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殖民地,生活什么也没教会他们,到了五十岁还都像愣头青。其中大部分人都酗酒,除了垃圾什么都不读。他们的理想就是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给别人最高的评价就是这真是个好人。要是你对精神层面的事情感兴趣,就是假道学。他们常因为彼此羡慕而痛苦,满心里都是琐碎的妒忌。而那些女人可怜极了,总是执迷于一些不值一提的勾心斗角。他们的社交圈比英国任何一个小镇都狭隘,所有人都嘴上仁义,但心里满是怨恨。他们不喜欢阿尔班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能忍着,因为阿尔班太能干了。他聪明、精力充沛,没有人能对他的工作有什么诟病。在之前的每个岗位上,他都是成功的。因为心思细腻,又有想象力,他明白当地人的想法;阿尔班能说服当地人做的事情,换了谁都办不到。他有语言天赋,政府官员之间交流用的口语自然基本没问题,他甚至还懂得当地语言的精微之处,有时候跟村长说的那一席文绉绉的话不仅是给对方面子,也让他们刮目相看。他也有管理的天赋,不怕承担责任。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升到常驻官。阿尔班在国内还小有势力,他父亲是位准将,在战争中殉职,虽然他工资之外没有个人收入,但有不少位高权重的朋友。提起他们,阿尔班常能说些有趣的反话:

“民主政府的一大好处,就是有才干的人不用担心自己会徒劳无获,只要背后有权力在支持他。”

阿尔班显然是这个殖民地政府里最能干的人,似乎想不出什么道理能阻止他最后成为总督。安妮心想,到了那时,他让大家介意的那种高人一等的态度,就会恰如其分了。他们会接受他的号令,而他也会知道该怎样让大家尊重、服从他。想到那样的高位并不会让安妮觉得慌张,觉得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要是阿尔班当上了总督,她成了总督夫人,应该会很有趣。而且那会是多么好的机遇!政府职员和种植园主都是羔羊,一旦总督府成了文化活动的中心,他们一定会从善如流的。一旦赢得总督好感的最佳办法是做个聪明人,那糊涂汉立刻就会不再流行了。她和阿尔班会珍视当地艺术,好好收集那些旧物,让人怀念业已消逝的过往。这个国家的进步会是它自己都未曾梦想过的;他们带给它的发展,是一种有序、美好的发展。他们会在下属心中灌输对当地美好河山的爱,以及对当地浪漫民族的关怀。他们会让这些人明白音乐意味着什么。他们会扶持文学。他们会创造美。这里将迎来一个黄金时代。

突然她听到阿尔班的脚步声,便从白日梦中醒来了,所有那些都还在遥远的未来。现在阿尔班还只是个地区长官,他们应该在意的是当下的生活。她听到阿尔班进了浴室,把水泼在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已经换上了衬衫和短裤。金色的头发还是湿的。

“中饭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他在钢琴前坐下,弹了早上弹过的曲子。清越的音符在闷热的空气中带着凉意倾泻而下。你仿佛置身于一个布置井然的花园,巨树参天,人造水景优雅可喜,散步的小道两边排列着拟古的雕塑。阿尔班的琴技中有种别致的隽秀。这时领班仆人来通知可以用午餐了。阿尔班从钢琴边站起,和妻子手牵手进了餐厅。布屏风扇[20]慵懒地在空中摇动。安妮朝餐桌扫了一眼。明亮的桌布再配上有趣的餐盘,让桌上气氛显得格外活泼。

“上午的工作有什么好玩的吗?”她问。

“没什么。一个关于水牛的案子。哦,还有,普林派了个人过来让我上种植园一趟,有几个苦力毁坏了橡胶林,他想请我调查一下。”

普林是上游一个橡胶种植园的管理人,有时候阿尔班和安妮会去他家里住上一晚。有时候普林闷了也会来地区长官的木屋吃饭、过夜。夫妇俩都喜欢这个种植园主;三十五岁,一张红脸上皱纹很深,头发极黑。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平时开心、随便,因为两天的路程之内也只有这位英格兰人,阿尔班和安妮也只好跟他交了朋友。一开始普林还有些不好意思,在东方消息传得快,这对夫妇还没到,普林已经听说他们是文雅人士。他拿不准这样的人接触起来会如何。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还很有魅力,其实可以替代不少所谓的优良品质,而阿尔班性情偏阴柔,这种魅力对他尤为奏效。普林则觉得阿尔班比期待中平易近人得多,而且安妮自不用说,那真是迷人极了。阿尔班会为他弹拉格泰姆舞曲,这可是在总督面前他都不愿做的事,此外阿尔班还跟他一起玩多米诺骨牌。当时阿尔班带着安妮第一次巡视自己的地区,告诉普林希望在种植园过两夜,普林心想还是最好先警示他们自己跟一个当地女子共同生活,还跟她生了两个孩子。他会尽量不让他们在安妮面前出现,但妻儿没地方去,所以没法把他们送走。阿尔班笑道:

“安妮不是那样的女人。千万不要想把他们藏起来之类的。安妮最喜欢孩子。”

安妮一下就和那个腼腆、好看的当地女子成了朋友,也很快和那两个孩子玩得很欢。那个姑娘经常和她说很久交心的话;孩子也很喜欢她,安妮经常从华莱士港带可爱的玩具给他们。普林看着她宽厚的笑容,想起殖民地里其他白种女人的尖酸,他说自己是全然想不明白了,又着急想表达自己的欣喜与感激。

“要是所有‘文人雅士’都是像你这样的,”他说,“我恨不得只跟‘文人雅士’来往。”

想到一年之后这对夫妇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区,普林就郁闷起来;等下一任地区长官来了,要是结了婚,他妻子很可能会觉得普林不好好过着单身生活,却和一个当地女子同居,真是糟糕极了;更过分的是,普林居然还很喜欢这个女子。

不过最近种植园里不太平,普林招的苦力都是中国人,沾染上了一些共产主义思想,变得难以管束。阿尔班没有办法,只能根据不同的罪行将其中几人投入监牢。

“普林告诉我,一等这些工人到期,他就把他们送回中国去,用爪哇人替换,”阿尔班说,“我也觉得应该这样,爪哇人听话多了。”

“到时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吧?”

“哦,不会。普林干这一行有经验,而且做事有决心,他不会接受任何人胡闹的,再加上有我和我们那些警察支持他,那些家伙不可能耍什么鬼把戏,”他微笑道,“丝绒手套下可是一副铁腕。”

这几个字才刚说出口,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外面一下乱糟糟的,然后是脚步声,有人在扯着嗓子说话。

“老爷。老爷。”

“到底怎么回事?”

阿尔班从椅子里噌的站了起来,快步到了门廊上;安妮跟在后面。台阶下方站着一群当地人。警长和三四个警察也在其中,还有几个村子里的人。

“怎么了?”阿尔班问。

两三个人同时高声回答他。警长把旁边的人推开,阿尔班就看到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裤的男人躺在地上。他跑下台阶,认出了这个男人,正是普林在种植园里的副手。这个混血儿短裤上全是血,脸的一侧血都结了块。

“把他带上来。”安妮说。

阿尔班下了命令,他们把男子抬起来,放在了门廊地板上,安妮在他脑袋下面垫了一个枕头,让人把水和药箱拿来,药箱里有他们备着应急的东西。

“他死了吗?”阿尔班问。

“没有。”

“最好还是给他喝口白兰地吧。”

船夫们口中的消息骇人听闻。那些中国苦力突然造反,袭击了庄园管理人的办公室。普林已经被杀了,这个副手(名字叫奥克利)能逃出来也在一线之间。他去的时候正好暴动者在洗劫办公室,眼看着普林的尸体从窗口被扔出来,于是他转身就跑。有几个中国人看到了他,立马追了过来。他跑到河边,跳上汽艇的过程中被打伤。不过中国人没来得及上船,汽艇还是成功离了岸,而他们就全速顺流而下来寻求帮助。没开远的时候他们见到办公的那几幢房子都冒起了火焰,毫无疑问所有能烧的东西都被那些苦力给烧了。

奥克利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这是个小个子的男人,皮肤黑,脸有些扁,头发粗硬又厚实。他那双当地人的大眼睛里全是恐惧。

“没事了,”安妮说,“你在这里很安全。”

他叹了口气,微笑了一下。安妮擦洗了他的脸,抹了些消毒的药水。他脸上的伤并不严重。

“你能说话了吗?”阿尔班说。

“等一下,”她说,“还得先检查一下他的腿。”

阿尔班让警长把人从门廊上清出去。安妮撕开了短裤的一侧,面料已经和凝固的伤口黏在一起了。

“刚刚我血流得跟杀猪一样。”奥克利说。

但其实没有伤到骨头,阿尔班的手很巧,虽然血又开始流出来,马上就给他止住了,并且包好了敷料,用绷带绑住。警长和警察把奥克利抬到了一张长椅上。阿尔班给他喝了点白兰地加苏打,很快他就有了力气说话。他知道的事情船夫们都已经说了。普林被杀,整个庄园也成了一片火海。

“那个姑娘还有那些孩子呢?”安妮说。

“我不知道。”

“哦,阿尔班。”

“我必须出动警察了。你确定普林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亲眼看见的。”

“暴动的人有火器吗?”

“我不知道,先生。”

“怎么叫你不知道?”阿尔班恼火地吼起来。“普林不是有把手枪吗?”

“是的,先生。”

“庄园上一定还有,你就有一支,不是吗?总监工也有。”

混血儿沉默了。阿尔班严厉地看着他。

“那里中国人到底有多少?”

“一百五十人。”

安妮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似乎是浪费时间。现在当务之急是召集可以派往上游的苦力,准备船只,给警察发放弹药。

“您有多少警察,先生?”奥克利问。

“八个,加一个警长。”

“让我也去吧?这样我们就有十个人了。现在包扎好了,我一定没问题的。”

“我不去。”阿尔班说。

“阿尔班,你一定得去。”安妮喊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扯,去的话那真是愚蠢至极。奥克利显然一点忙都帮不上,几个小时之后,他一定发烧,只会拖累我们。这就只剩下九支枪了。那儿有一百五十个中国人,而且他们有火器,还有打不完的子弹。”

“你怎么知道?”

“既然他们敢闹这么一场,一定是有的,否则说不通。只有糊涂蛋才会去。”

安妮瞠目结舌看着他。奥克利的眼睛里也全是困惑。

“那你准备怎么办?”

“是这样,幸好我们还有这艘汽艇。我会叫人开去华莱士港请求支援。”

“但他们最快也要两天后才到。”

“所以呢?那又怎样?普林已经死了,种植园也烧了,我们就算现在过去也什么用都没有。我会派一个当地人去侦查,看看这些暴动者到底在干吗。”阿尔班给了安妮一个他魅力十足的微笑。“相信我,宝贝儿,让这些混蛋等个一两天,到时我一定叫他们觉得没有白等。”

奥克利张嘴似乎是要说话,但或许还是有些惧怕;他只是一个混血儿,庄园主的副手,而阿尔班是地区长官,代表着政府的权力。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给安妮传递讯息,安妮觉得他是在发自肺腑地向自己求助。

“但这两天之内足以让他们犯下最可怕的暴行啊,”她喊道,“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简直让人不敢去想。”

“不管他们造成了什么伤害,都会付出代价的。我向你保证。”

“哦,阿尔班,你不能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干吧。我求你马上亲自去一趟。”

“别犯傻了,我只靠八个警察和一个警长是镇压不了一起暴动的。我根本没有权利让大家冒这个险。我们必须从河上过去,你想想就知道一定会被发现。白茅丛里最适合埋伏,他们躲在那里开乱枪就行了。我们必死无疑。”

“我怕要是两天不反击,他们会以为是我们软弱,先生。”奥克利说。

“我需要你提供意见的时候会问你的,”阿尔班尖刻地说,“就我所知,危险出现的时候你只会扭头就跑,我难以相信在危急关头你能派上什么用。”

混血儿的脸红了,之后再也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里都是愁容。

“我去办公室了,”阿尔班说,“我就写一个简短的报告,让人马上用汽艇送去。”

他给警长下了一个命令;之前说话的时候警长一直站在门廊靠近台阶的地方,一动不动,此时接到命令,敬了个礼就跑了。阿尔班去他们一条窄窄的过道里拿帽子,安妮快步跟了过来。

“阿尔班,看在上帝分上你好好听我一句。”她低声说道。

“亲爱的,我不想对你无礼,但现在时间紧迫,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只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你不能什么都不做,阿尔班。你一定得去,不管有多危险。”

“别这么蠢了。”他斥责道。

他之前还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她拖住阿尔班的手。

“我跟你说了,这样去是没有用的。”

“你不明白,那个姑娘还有普林的孩子都在那里。我们一定得想办法救他们。让我也一起去吧。他们会被杀死的。”

“他们大概已经死了。”

“啊,你怎么能这样麻木呢!只要有机会救他们,你就得试一试,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啊。”

“我的职责是像一个有理智的人一样做事。为了一个当地女人和她几个混血小孩,我是不会把我自己和那些警察的生命置于险地的。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蠢蛋了?”

“他们会说你是害怕了。”

“谁会说?”

“殖民地里的每一个人。”

他轻蔑地笑了笑。

“可惜你不知道我觉得殖民地里所有人的意见都是那样无足轻重。”

她仔细地打量自己丈夫,他们结婚已经八年,安妮了解他的每个表情和心里的每个想法。她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两扇打开的窗。突然安妮的脸色变得煞白,松开了丈夫的手,转身走开了。她一言不发地又回到了门廊上,那张不好看的猴子一般的脸已成了一副惊恐憎恶的面具。

阿尔班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写报告简单地陈述了一下发生的事情,几分钟之后汽艇就乘风破浪地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漫无尽头。逃出来的当地人带来种植园里的消息,但他们的描述太过激动、惊恐,很难从中确知真相。那里流了很多血。总监工被杀了。那些当地人口中的故事都残忍和荒唐到难以置信。安妮没有听到任何生还者提过普林的女人和孩子,想到他们可能会遭遇什么,不禁为之颤抖。阿尔班把能用的当地人都召集了起来,给他们装配了矛和剑;他还征用了一些小船。局面虽非同小可,但他并没有慌乱;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也只是正常度日。他还是处理自己的行政工作,动不动就弹钢琴,一清早会和安妮一起骑马。他似乎忘记了他们不久前那次重大的争执还是他们结为夫妻之后的第一次。他当是安妮已经体会到了他这个决断的明智之处。他谈吐风趣,举止亲切,跟她在一起时和往常一样高兴。谈起暴动者,他的话里全是阴森的话外之音:等到了算账的时候,他们中不少人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他们会怎么样?”安妮问。

“哦,吊死吧,”他厌恶地耸了耸肩,“我实在讨厌出现在行刑场上,每次都很反胃。”

阿尔班对奥克利非常同情,已经让这个助手卧床休息,而安妮一直在照顾他。或许阿尔班想起之前一时烦躁,说话太伤人,觉得愧疚了,所以刻意地对他加倍友善。

到了第三天下午,用过午餐他们正在喝咖啡,阿尔班听力敏锐,最先听到船的马达声正在靠近。与此同时,一个警察跑来说他们已经看到了政府的汽艇。

“终于到了。”阿尔班喊了一声。

他两三步窜出了屋子。安妮抬起百叶窗看河上的情形。船声已经很响了,没过多久就从河流拐弯的地方驶了出来。她看到阿尔班到了码头上,接着坐一艘马来帆船靠近汽艇,等它下了锚之后,他就登上了汽艇。安妮告诉奥克利增援来了。

“他们进攻的时候地区长官会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