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之门(2 / 2)

“这是自然。”安妮冷冷地说。

“我不敢确定。”

安妮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过去两天她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奥克利,走了出去。

一刻钟之后,阿尔班和警队队长一起走进了木屋;当局派给他二十个锡克教士兵来收拾暴动者。斯特拉顿队长是个红脸的小个子,一字须也是红的,弓形腿,为人豪爽,精力充沛。安妮在华莱士港经常见到他。

“好啦,托雷尔夫人,这回的事情可真是一锅粥了,”他和安妮握手的时候大声说道,语气却很欢快,“不过现在我来了,带着我这劲头十足的军队,随时准备一场恶战。小伙子们,杀啊!这个鬼地方你能弄到酒喝吗?”

“仆人。”她微笑着喊道。

“来一点经喝的、凉爽的、微微带一点酒精的,然后我就可以开始讨论作战计划了。”

他的这种活泼让人觉得宽慰,自从灾祸发生之后小木屋就失去了平静,总有种担忧笼罩着他们,此时似乎也被一扫而空。仆人端着托盘进来了,斯特拉顿给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阿尔班把情况介绍了一番,清楚、简洁,用词十分准确。

“我必须得说我很是佩服你,”斯特拉顿说,“换了是我,肯定忍不住要带着那八个警察好好干那些混蛋了。”

“在我看来,这样冒险在道理上是站不住脚的。”

“安全第一啊,老兄,是不是这个道理?”斯特拉顿开开心心地说着。“你没冒险我是特别高兴的,我们难得有机会能干一场,要是热闹全让你一个人占了岂不是太耍赖了。”

斯特拉顿一心要开足马力沿河而上,立刻发动进攻,但阿尔班指出这条策略的不可取之处。汽艇靠近的声音就像给暴动者拉响了警报。岸边的长草给他们提供了掩护,这些人手上弹药充足,甚至能让登陆都变得很艰难。将进攻的力量暴露在敌方的火力之下似乎并没有意义。他们要面对的是一百五十个没有退路的人,忘记这一点是幼稚的,很容易就会落入对方的埋伏。阿尔班详加阐释了自己的计划,斯特拉顿仔细听着,不时还点点头。这显然是个优秀的计划,他们可以从后方攻击暴动者,出其不意,很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了这项任务。他要是不接受这个方案也就太愚蠢了。

“可为什么你不自己就这么干了呢?”斯特拉顿问道。

“用八个警察和一个警长?”

斯特拉顿没有应答。

“不管怎样,你这主意一点不坏,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既然如此,时间有的是,托雷尔夫人,如果您允许,我想先洗个澡。”

他们是日落时出发的,斯特拉顿队长带着他的二十个锡克兵,而阿尔班带着他的警察和召集来的当地人。那一晚没有月亮,一路暗极了。他们后面跟着阿尔班征来的独木舟,预备行进一段路程之后再把军力转移到这些小船上去。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发出声音,让暴乱之徒有所防备。大概在汽艇中坐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们换成独木舟静悄悄地划着桨逆流而上。种植园占地不小,他们就在园子的边缘登岸。几个向导领着他们沿一条小径前行,窄到他们只能排成一列,而这条路线一定也是多年无人问津,所以走起来颇为吃力,还要两次趟过溪流。沿着这条小径他们迂回到了苦力阵营的后方,但准备到接近天亮时才发起进攻,所以斯特拉顿下令原地待命。这个等待又长又冷。终于夜色不再是漆黑一片了,虽然依然看不见树干,但至少能略微感知到它们的轮廓。斯特拉顿一直靠着一棵树坐着;他低声给警长下了个命令,队伍继续前进。突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一条阔路上,就排成了一行四人的纵队。天亮了,在朦胧的光线中周遭的事物纷纷显现出惨白的模样。行军队伍听到轻声的命令又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能看见苦力的阵营了,一片寂静。队伍又悄悄推进了一段,又停了下来。斯特拉顿朝阿尔班微笑了一下,两眼放光。

“这帮混蛋还在睡。”

他命令自己的士兵列好阵形,子弹上膛。他上前几步,举起了手。卡宾枪都对准了苦力的阵营。

“开火。”

子弹齐发,轰隆隆地响了一阵。突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喧哗声,中国人全涌了出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喊叫着,而阿尔班全然看不明白的是有一个白人冲在最前面,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还对着他们挥舞着拳头。

“那个家伙他妈是谁?”斯特拉顿叫起来。

一个非常高大、非常肥胖的男人,穿着汗衫和卡其裤,用他两条胖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他们奔来,还不停挥舞着双拳,喊道:

“恶心的娘炮!他妈的混蛋![21]”

“天呐,那是范哈塞尔特。”阿尔班说。

离此地二十英里的地方有一条水量可观的支流,那里有个伐木场,这位就是伐木场的荷兰管理人。

“你们见了鬼的这是想干什么?”他跑近了之后喘着粗气问道。

“你见了鬼的怎么会在这里?”斯特拉顿回问他道。

他看见中国人正朝四面八方奔逃,就下令把他们全逮回来。然后他重新对着范哈塞尔特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荷兰人咆哮起来。“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和你的这些警察。你们算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跑到这里来乱射一气。射击练习吗?你们这群蠢货,差点杀了我!”

“抽根烟吧。”斯特拉顿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范哈塞尔特?”阿尔班又问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这是他们从华莱士港派来平息暴乱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走过来的。你以为呢?什么暴动,见鬼去吧。我已经平息了。如果你来就是为了干这事儿,可以带着你这些狗屁警察回去了。刚刚一颗子弹在我脑袋一尺远的地方飞过去。”

“我没听懂。”阿尔班说。

“没什么听不懂的,”范哈塞尔特气急败坏地说,“有些苦力跑到我的园子里说中国人已经杀了普林,还他妈把这儿的房子给烧了,于是我就带着我的助手、我的总监工和一个正好住在我那儿的荷兰朋友一起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斯特拉顿瞪大了眼睛问道:

“你就这么随随便便走进来了?”

“什么,我在这国家里待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以为几百个中国佬就能把我吓坏吗?我来的时候他们都害怕得魂不附体。其中一个胆子不小,朝我掏枪,我把他的脑袋崩了。剩下的人立马投降。我把领头的几个捆起来了。今天早上就准备派一条船去你那儿,让你来把他们抓走呢。”

斯特拉顿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淌了下来。荷兰人忿忿地瞪着他,然后也笑了起来;果然像是个大胖子发自肺腑的那种笑法,一圈圈肥肉都上下颤动起来。阿尔班一脸阴沉看着他们。他很生气。

“普林的那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们没事,逃出去了。”

安妮当初为了这件事歇斯底里,现在证明他坚持己见是多么明智,那些孩子当然不会有事,这他早就想到了。

范哈塞尔特和他那一小队人启程回伐木场了,斯特拉顿也没停歇多久,带着他的锡克兵上了船,留下阿尔班和他的警长、警察收拾残局。阿尔班给总督捎去了一份简报。这儿留给他处理的事情还有不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而且所有房子都被烧了,他只能住到苦力的营地里去,心想还是不要让安妮来陪他为好。他给安妮写了张便条,把情形告诉了她。不过他高兴的是可以让妻子放宽心,告诉她普林这个倒霉蛋的女人已经安全了。接着他立马着手展开初步调查,审问了一组当事人。可是,一周之后他接到一份命令,要他立刻前往华莱士港。传达命令的那艘汽艇就等在那儿准备送他过去,而半路上他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去见一见安妮。阿尔班有点不乐意。

“我想不通总督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把事情先都料理清楚了,非要这样喊我过去,真是麻烦极了。”

“行了,这位总督从来就没把心思花在不麻烦下属这件事上啊,对吧?”安妮说道。

“都是官僚作风。亲爱的,我本来是要请你一起去的,只是我想好了,他们一放行我立马就回来。我想尽快把证据整理好,让治安法庭审理。在这样的国家里,我觉得法律的制裁一定要及时。”

汽艇开进华莱士港,一个在港口执勤的警察带了一封港务长的便函给他。信是总督的秘书写的,告知阿尔班,总督阁下请他到达之后在方便时尽早去见他。当时才早上十点。阿尔班去了俱乐部,洗了个澡,刮了胡须,换上干净的帆布西服,将头发梳理整齐,喊了一辆人力车,让车夫带他去总督的办公处。很快他就被请进了秘书的房间。秘书和他握了握手。

“我去跟总督阁下报告你已经来了,”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

阿尔班微微朝他一笑。这个秘书似乎对他还有些不冷不热。他一边等着,一边点了支烟琢磨起自己的事情来,在他操办之下初步调查开展得很顺利,他自己也起了兴致。这时候一个勤务员进来告诉阿尔班,总督可以见他了。他站了起来,跟勤务员进了总督的房间。

“上午好,托雷尔。”

“上午好,先生。”

总督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朝阿尔班点点头,示意让他也坐下。总督整个人都是灰白色的。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眼睛,都是这种颜色,就像热带阳光把他身上的色彩都洗刷掉了。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待了三十年,而且是一级一级慢慢升到现在的位置,此时看起来已甚是疲惫,而且抑郁。甚至连他说话时,声音都是灰白色的。阿尔班对他有好感是因为他话少;他从来没觉得总督聪明,但总督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是无人可及的,而且他丰富的阅历很好地替代了才智。总督好好地看了一眼阿尔班,但没有开口,后者有了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总督像是要提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差点就想要先开口帮总督消解尴尬。

“昨天我见到范哈塞尔特了。”总督突然说。

“是吗,先生?”

“可否请你描述一下艾拉德种植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你所采取的措施?”

阿尔班思路一向清晰,他镇定自若地梳理着他所了解的情况,陈述得十分准确,他用词讲究,表达流畅。

“你有一个警长和八个警察。为什么不立刻赶到骚乱现场?”

“我认为那样冒险在道理上站不住脚。”

总督灰色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浅浅的笑容。

“要是我们政府的所有官员都只敢冒那些站得住脚的风险,这里也不会成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了。”

阿尔班沉默了。跟一个明显在说胡话的人讨论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很期待听到你决策的理由。”

阿尔班有条不紊地列举了自己的理由,毫不怀疑他的种种举措都是正确的。其实阿尔班只是重复了当时对安妮说过的话,但阐释得更充分了一些。总督听得很认真。

“范哈塞尔特,他带了一个管理人、一个他的荷兰朋友,还有一个当地的总监工,似乎相当高效地处理了那个局面。”

“那只是侥幸而已,并不证明他就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傻子。像他那样做事只是胡闹。”

“让一个荷兰庄园主完成了你的分内事,你是否意识到你已经让这个政府成为了耻笑的对象?”

“没有,先生。”

“你也让你自己成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阿尔班微笑了一下。

“还好这些人的想法我向来全不在意,他们的耻笑我还是承受得起的。”

“一个政府官员的职能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声誉休戚相关,我担心的是,当一个官员沾染上了懦夫的污名,那他的声誉大概也所剩无几了。”

阿尔班脸红了一下。

“我不是特别清楚您想说什么,先生。”

“这件事情我了解得也颇为仔细了。我已经见过斯特拉顿队长、奥克利——就是倒霉蛋普林的助手,也见了范哈塞尔特。我现在又听过了你为自己所做的辩护。”

“我并不认为刚刚我是在替自己辩护,先生。”

“可否请你不要打断我?我认为你的判断出现了严重的错误。结果证明,所谓的风险是很微小的,但不管风险大小,我觉得你都应该一试。在此类事件中,迅速而坚决地回应都至关重要。你请求当地警察部队的支援,并在他们到来之前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无权揣测你的动机是什么,但恐怕我的确认为你在殖民地政府中已经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

阿尔班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可要是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去吗?”他问道。

“我会。”

阿尔班耸了耸肩。

“你不信?”总督厉声质问。

“我当然相信你,先生。但或许你可以允许我这样说:如果你不幸遇难,那这一块殖民地将遭受难以弥补的损失。”

总督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看向窗外,又转回来看着阿尔班。他接下来说的话更多的是对阿尔班的好意。

“托雷尔,我觉得你在性情上不适合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这就回国吧。凭你的能力,我敢肯定你很快会找到一个合适得多的工作。”

“恐怕我并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得了,托雷尔,你没那么笨。我只是不想为难你。为了你的妻子,也为了你自己,我不想你离开殖民地的时候背着因为怯懦而被解职的污名。我现在是给你一个辞职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我不准备利用您给的这次机会。如果我辞职,就是承认自己犯了错,并认同您对我的指责。但我并不这样想。”

“随便你吧。这件事我考虑得很仔细了,也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得不免除你的公职。相应的文书到时会寄到你手中。现在你可以回到岗位上去,等继任官员到达之后你便可将工作移交给他。”

“没问题,先生,”阿尔班答道,眼睛里闪了闪,像是觉得饶有趣味,“您希望我何时回到岗位上去呢?”

“立刻。”

“您是否批准我离开之前去俱乐部吃一份简单的午餐?”

阿尔班的态度总督没有料到,看着他时,总督虽然恼怒,但不由自主地还是有些佩服。

“当然批准。托雷尔,很抱歉这个不幸的事件发生了,政府丢掉了一位工作热情有目共睹的公仆,而且这位公仆的老练、才干和勤奋似乎都显示他未来将出现在极为重要的位置上。”

“什么意思?”

“大致就是:和愚蠢拼斗,即使众神出战亦为徒劳。”

“再见。”

阿尔班高昂着脸孔,带着微笑,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总督会好奇也是人之常情,那天晚些时候他问了自己的秘书,阿尔班·托雷尔后来是否真的去了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在那里用了午餐。”

“那可真是需要些魄力的。”

阿尔班趾高气扬地走进俱乐部,加入到了站在吧台边的一群人当中,和他们谈天说地,他一如往常那样轻松、热情,为的就是让大家也能放松一些。自从斯特拉顿带着那段故事回到华莱士港,这些人就一直在议论阿尔班,讥讽他,嘲笑他,而所有痛恨他目空一切的人——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都像是取得了某种胜利,因为骄傲的阿尔班终于栽了跟头。但现在看到他的自信丝毫没有受损,既讶异,又困惑,他们倒成了窘迫的一方。

其中一个问阿尔班来华莱士港做什么,虽然他心知肚明。

“啊,是关于艾拉德种植园的那起暴动。总督大人找我来的。这件事上他和我看法不一样。老蠢驴把我炒了。等他任命的新地区长官一到,我就回家。”

吧台边气氛一度尴尬,其中有个人心肠还不错,说道:

“我真是太抱歉了。”

阿尔班耸了耸肩。

“亲爱的朋友们,跟一个蠢到家的笨蛋打交道有什么办法呢?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到时候自食其果。”

总督的秘书把这些话尽量婉转地转告了自己的上司,总督笑了笑。

“勇气是样奇怪的东西,换了我,宁可朝自己开一枪也不肯在那个时候去俱乐部面对那些人。”

半个月之后,托雷尔夫妇到了华莱士港,等待当地的汽轮把他们送去新加坡,除了带着的行李箱和木制的装货箱,安妮曾经花费多少心血的家中装饰全都卖给了新来的地区长官。牧师的妻子邀请他们去家里住,但安妮拒绝了,坚持说他们会住酒店。到达华莱士港没过一个小时,她就收到了一封特别客气的短笺,是总督夫人邀请她喝下午茶。她去了,发现只有汉内夫人一个人在等她,可只过了一会儿总督也出现了。他对安妮即将离去表示遗憾,也为她离开的缘由感到十分抱歉。

“您能这样说,我很感激,”安妮笑得很开心,“但您千万不要觉得我为此有多难过。我是完全支持阿尔班的,觉得他的决定一点都没有问题,也请您不要介意:我认为您对他的处理方式极不公允。”

“相信我,我也很无奈,心里是很过意不去的。”

“我们就聊些别的吧。”安妮说。

“你们回国之后有什么计划?”汉内夫人问道。

安妮大大方方地闲聊起来,让人听着会以为她什么烦恼都没有,而对于回国也十分兴奋。她兴致很高,谈吐风趣,不时地开了些小玩笑。告别时她感谢总督和夫人的好意。汉内先生把她送到门口。

又隔了一天,吃完饭,他们登上了一艘干净、舒适的小客船。牧师和他的妻子还前来送行了。进了船舱,他们发现安妮的铺位上有个大包裹,收件人写着“阿尔班”。他打开之后发现是一个巨大的粉扑。

“哟,这会是谁寄的呢?”他笑了一声。“一定是送你的吧,亲爱的。”

安妮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脸色都白了。这些野蛮人!他们怎么能这样残忍?她逼自己朝丈夫微笑道:

“这也太大了,是不是?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粉扑。”

后来到了海上,等阿尔班离开了船舱,安妮愤恨地把它扔到了海里。

此刻,他们身在伦敦,松杜拉已经在九千英里之外了,可她想起那个粉扑还是攥紧了拳头。不知为何,这似乎是其中最恶劣的部分了,寄这么件荒唐的东西给阿尔班——“粉扑雪莱”——是如此不加掩饰的恶意,显出这些人是多么猥琐。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幽默?这件事最让她伤心,此刻她觉得只能靠搂着自己,才勉强忍住了眼泪。突然门开了,她吓了一跳,阿尔班走了进来。他走的时候,安妮就坐在这张椅子里,没有动过。

“咦,你怎么没换衣服?”他朝房间里四下看了看。“行李也没有拆。”

“的确没有。”

“干吗不拆啊?”

“我不准备拆了,我会搬走。我要离开你。”

“你在说些什么啊?”

“之前我就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回国,所以我一直忍到了现在。我自己都以为要承受不了,但咬紧牙关挺了过来。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做的事。我们回到了伦敦,我可以走了。”

他大惑不解,看着妻子。

“你疯了吗,安妮?”

“天呐,我都承受了些什么啊!去新加坡的那一路上,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连那几个中国乘务员都知道。然后到了新加坡,酒店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那些我躲都躲不开的同情心,还有那些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时的窘迫。天呐,我真的连杀人的心思都有。回家的这一路更是没有尽头。船上没有一个乘客是不知道的。他们都是那么鄙视你,又是那么刻意地向我示好。可你太自负了,太自恋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你的皮肤一定比犀牛还厚吧。看到你健谈又和气的样子真是一种折磨。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贱民,而你似乎恨不得别人能更加嫌弃你一些。怎么会有你这样无耻的人?”

她怒火中烧。之前强迫自己戴上一张冷漠和高傲的面具,现在一旦扯下,也让她抛开了所有顾虑和自持。狠毒的言辞从她颤抖的唇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亲爱的,你怎么说了些这样荒谬的话?”他温厚地说道,脸上微笑着。“你一定是太紧张、太敏感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呢?你有点像个第一次来伦敦的乡巴佬,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其实没有人在意我们的,而就算他们在意,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该这么糊涂,何必去介意一群傻子会说什么。另外,在你的臆想中,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

“他们说你是被解职的。”

“啊,这一句倒说得没错。”他笑道。

“他们说你是个懦夫。”

“那又怎么样?”

“你看,这句也没说错。”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下,撇了撇嘴。

“这个结论你又是怎么得出来的?”他恨恨地问。

“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知道消息的那天,你不肯去种植园,到过道里拿遮阳帽,我追上来,求你去,觉得不管怎样都得冒这个险,突然我就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我厌恶得差点昏倒在地。”

“毫无意义地冒生命危险我就成了傻子了。为什么我要那样做?根本没有我在意的东西受到威胁。愚者最容易给他人看到的美德就是勇气,我认为它一点都不重要。”

“你说你在意的东西没有受到威胁是什么意思?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你的人生就是一场骗局。你放弃了所有你坚持的东西,所有我们两人共同坚持的东西。你让我们都蒙羞了。我们的确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比其他人更好,因为我们爱文学、爱艺术、爱音乐,我们不满足于过那样的人生,全是卑鄙的妒忌和粗俗的闲扯。我们确实珍惜我们的精神世界,热爱美的事物。我们用美充饥,用美解渴。他们嘲笑我们,讥讽我们。这是自然的。只要你在乎的东西是无知和平庸的人无法理解的,他们就会讨厌和害怕你。我们不介意。这些人我们称之为非利士人。我们鄙视这些人,而且我们有权利这么做,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好,更高贵,更智慧,也更勇敢。可你并不比他们更好,不比他们更高贵,不比他们更勇敢。危急关头,你就像一只癞皮恶狗,被抽了一鞭就夹着尾巴溜走了。你比其他人更没有理由怯懦。现在,成了他们鄙视我们,而且他们也有权利这样做。鄙视我们,鄙视所有我们坚持的东西。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都是扯淡,到了紧要时刻像我们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跟我们撕破脸皮的机会,你双手奉上。这些人现在可以说,他们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们胜利了。以前他们叫你‘粉扑雪莱’的时候我还会气愤不已——你知道他们这么叫你吗?”

“当然,我觉得这很粗俗,但听过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可好笑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直觉居然是如此准确。”

“你是说这几周来你一直藏着这样的心思,却没有告诉我?要不是听到刚才这些话,我绝对想不出你能做出这样的事。”

“所有人都看轻你的时候,我不能再背弃你。我太骄傲了,做不出那样的事。我跟自己起誓,回国之前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这一路是折磨。”

“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爱你?我现在见到你就觉得恶心。”

“安妮!”

“老天作证,我曾经是爱你的。过去八年,你踏过的土地我都觉得神圣。你是我的一切。我相信你就像有些人相信上帝。可那一天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当你告诉我,你不会为一个包养的女子和她的混血孩子冒生命危险时,我崩溃了。就像有人把我的心从胸口掏了出来,丢在地上践踏。就在那一刻,阿尔班,你杀死了我的爱。你的这一击让它连挣扎都没有。自那之后,每次你亲吻我,我都要攥紧拳头才能忍住不躲开;只要想到更亲密的举动我就觉得恶心。我厌恶你的自得、你可怕的麻木不仁。如果那只是一时的软弱,如果你后来也觉得羞耻,或许我能原谅你;我依然会痛苦,但我太爱你了,最多就是觉得你有些可怜。但你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你只是一个可笑的、虚伪的、粗俗的装腔作势者。我现在宁可嫁给一个二流的种植园主,只要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就行,也不要再跟你这样的假货做一天的夫妻。”

他没有回应。慢慢他的脸就开始崩塌。曾经俊朗、端正的五官扭曲成了可怕的样子,突然他放声抽泣起来。安妮轻轻地喊了一句。

“停,阿尔班。停。”

“啊,亲爱的,你怎么能对我如此残忍呢?我爱你爱得那么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取悦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安妮抬起双臂就像有人正要打她。

“别,阿尔班,别这样,不要试图动摇我。我没有办法,只能离开。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那真是想来就可怕。这件事我无法忘怀。我必须把实话告诉你,那就是我对你只剩下鄙夷和厌恶。”

他跪倒在地,想要抱住她的膝盖。她轻呼一声,噌的站了起来。他把脸埋进了空座椅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声音太可怕了。泪水从安妮的脸上滚落,她用手塞住耳朵,想屏蔽这歇斯底里的哭声,踉跄地往门口冲了出去。

[1]收录于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阿金》。

[2]TheNation,1865年创立于曼哈顿的美国周刊。在此短篇的创作时期,此周刊应是《纽约晚报》(NewYorkEveningPost)的文学副刊。

[3]TheSketch,1893年至1959年每周出版的画报,关注伦敦上流社会;二十年代,阿加莎·克里斯蒂为这份期刊写了近五十个短篇(《速写》每期刊登一个短篇)。

[4]LondonMercury,应指1919年至1939年间出版的严肃文学月刊,刊载诗歌、短篇小说和文学批评。

[5]TheExpress,即TheDailyExpress,1900年创办的严肃大报(七十年代转为通俗小报),在三十年代多次打破报刊的发行量纪录。

[6]TheMail,即TheDailyMail,1896年创办的报纸。当时英国报刊两极分化,这是第一种针对中产的报纸,是英国第一份每天可以卖一百万份的报刊。

[7]Homburghat,一种软毡帽,帽边卷起,帽顶有纵向凹形。德国城镇霍姆堡是这种帽子的首产地。

[8]英国肯特郡小村乔克(Chalk)附近的教堂,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

[9]Cobham,肯特郡小村。

[10]Savoy,位于泰晤士河北岸,1889年开业,或可称为伦敦第一家奢华酒店,享誉至今。

[11]TrocaderoGrill-room,位于伦敦考文垂街,1896年由“乔卡德罗音乐厅”改建而成的奢华餐厅。

[12]FenchurchStreet,伦敦东南重要交通干线。此处应指“芬彻奇街火车站”。

[13]两先令银币。

[14]MarieLaurencin(1883—1956),法国女画家,受野兽派、立体派影响,风格简洁、细腻、色彩丰富,以善描绘优雅而略显忧郁的妇女形象著称。

[15]IgorStravinsky(1882—1971),俄裔美籍作曲家,风格多样,对一战前后的音乐发展有革命性影响。

[16]MauriceRavel(1875—1937),法国作曲家,作曲风格精密而巧妙,代表作有《波莱罗舞曲》《达芙妮与克罗埃》等。

[17]DariusMilhaud(1892—1974),法国作曲家,以分析并发展多调性闻名。

[18]“粉扑”(powderpuff)在英文中也常有软弱、阴柔、女性化之意。

[19]WalterSavageLandor(1775—1864),英国诗人、散文家,精通希腊罗马文学,代表作为多卷本散文著作《想象的对话》(ImaginaryConversations)。后面引用的文句出自他七十四岁生日时给自己撰写的墓志铭,之前还有一句:“我不与任何人争斗,因为没有人配得上。”

[20]指热带英国殖民地中流行起来的一种风扇,一般从屋顶悬下巨大的扇子,由人力拉动。

[21]此处原文为荷兰语。

[22]FriedrichvonSchiller(1759—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文艺理论家。这句话出自席勒以圣女贞德为主题的剧作《奥尔良少女》(DieJungfrauvonOrle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