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倒药,不要停。”宁卿松开了手,她没有抬头,低声问道:“里面现在如何了?”
这句话问的模棱两可,并不是说问话人知道,也不是说问话人不知道。
药童咽了口口水:“宁妃娘娘已经好了,幸好救得及时,只是伤了喉咙,歇息几日不说话就是,小公主的毒也无大碍,只是可惜……”药童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宁卿追问。
“可惜小公主天生丽质,舌头却是不能再复原,这一声都不能亲言。”
宁卿心头一震,她方才竟然没有问姐姐为什么小公主不能说话,竟然是因为……竟然是因为……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出来,她想起阿姐看向小公主时那怜爱而又悲伤的表情。
她一字一顿问道:“小公主不是天生痴哑?”
“是被人生生割去了舌头。”药童面有不忍。
宁卿的心几乎停滞片刻。
那药童已经倒完药渣,低声道:“姑姑还有何事询问?”
“里面现在可问出什么了?”
“这……”
“说。”宁卿低喝,“不想死就快说。”
药童又将手里的药筒兜兜底,快速说道:“是长公主下面一个婢女,可是问她话,她却是一口咬定,并不是她做的,陛下恼怒,直接命人将她塞了布条,杖毙廷前。”
他刚刚说完,陶然轩里面的声音一瞬间停止了,然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紧接着,有两个太监抬着一个蒙着血色布条的担架出去了。
那药童慌忙告退,宁卿几乎咬牙切齿:“方才之事,勿要三人知道,否则……”
“姑姑放心。”那药童快速走开。
宁卿脚步虚软,她跪坐在□□里,眼睁睁的看着那具担架越来越近,从这里的小径可以通往掖庭后面的永生井,凡是宫里处理的罪人,没有人认领尸体或者是罪大恶极的,都是一把火少了倒到井底。
一只血迹斑驳的手从担架上垂下来,两个太监已经走出好远,宁卿才站出来,紧紧贴在脸上的面具和里面的肌肤表情巨大的差距带来强烈的拉扯和痛楚,她捂住脸,那里面似乎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割着,划着。
她沿着那隐秘的通道跟着走下去,却在一个岔道上站住了,地上有一个小小的闪亮的耳环,宁卿嘴巴张大了,她站在台阶上,看着近在咫尺的耳环,那是一个小小的陶瓷耳环,是她从女闾带出来的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耳环,是她在魏家村的火海里带出来的耳环,现在静静躺在地上,上面还有细细的血丝,这血丝仿佛诡异的花纹,让耳环显现出奇异的光芒。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硬硬的,还有另外一只,她慢慢的摸着形状,千真万确的确认,的确只有一只。
这轻轻的一按,她只觉得心口破了一个洞,汩汩的冒着鲜血。
已经到了很晚很晚,她回到了陶然轩外面。
门外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两倍不止,也有宫娥太监陆陆续续的行进,比平日热闹了不知道多少,宁卿翻进围墙,准确的落在那一处小菜畦里面,如今的陶然轩,已经摆上了宫灯,从正殿那莹润的光芒来看,还放了东海的明珠。
她按照白天的记忆,俏俏顺着墙根摸进去,根据灯盏的明亮程度,她准确找到了宁妃的寝殿,里面的布置显然已经更换一新,桌子上也有热气腾腾的点心,她的哑巴小侄女正巴巴的站在桌子下,一手一个小点心。
宁妃坐在铜镜前面,正在仔细的查看那一溜的绳索印,绳子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现在已经紫黑,她伸手摸着,面上显出几分恼怒来,将手里的牛角梳扔在了妆台上,晓君吓了一跳,嘴里塞着吃食,两手举着,忙不迭的回头看她娘亲。
宁妃立刻温和的笑起来,她柔声说话,但是嗓子被绳子勒伤,说出的话粗哑难听:“晓君,别怕,娘亲不小心弄掉了梳子,你乖,慢慢吃。”
晓君仍旧看着她,眼眶红红,嘴巴开始扁,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宁妃喝退左右:“你们还不快出去,公主不喜欢生人。”
左右立刻退出,宁妃已经将小小的晓君搂在怀里,柔声安慰:“乖乖,小君儿,娘亲在,不要怕,不要怕,以后,都不用怕了。”
君儿已经一岁,到底懂了点事情,听到这句,突然转头看向门外,拿着点心的小手指了指外面。
宁妃的眼眶突然也红了,但很快,里面被决绝和凌厉代替:“不要怕,那个坏叔叔也不会来了。”
她紧紧搂住女儿,一面是母亲温柔到极致的疼爱,一面是女人失去温情的狠辣,两者亲密的结合,她摸着脖子上的印子,忽然轻轻笑了。
这笑意,冷如寒冰。
还没有彻底封好的窗户纸,可以清晰的看到宁妃那条伤痕,平整深刻。
这样的伤口,宁卿见得很多,在最下等的婢女奴隶里面,只要被人勒死的,无一例外,全部是这样的伤口。
和自缢的伤口很像,但是并不一样。
先前那些零星和被忽略的东西慢慢涌入心头。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关于她翻墙前来时,那布满碎瓷片的墙头为何有一处是光洁的,那泥土中的异味,那些曾经无数次想要讲小公主存在告知皇帝的宫娥,还有今日在宫宴时候突然出现的侍卫,以及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去的阿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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