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缓缓摇头道:“老臣所言本意,此等情势可变也,非私说陛下之过也。少皇子且想:皇帝突兀病逝而尚未发丧,方今天下权力与社稷存亡,皆在少皇子、老臣及丞相三人耳。老夫本心,愿少皇子起而图之也。少皇子,做君抑或做臣,制人抑或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
胡亥大感意外,愣怔良久摇头道:“废兄立弟,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不孝也。因人之功,无能也。三者逆德,只怕天下不服,身败名裂,社稷不血食……”胡亥不敢直面斥责过甚,只是沉重地诉说着那样做的后果。
赵高却连连摇头,慷慨激昂的话语叫胡亥心惊肉跳:“少皇子差矣!汤武革命,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君杀父,史载其德,不为不孝。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做事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皇子听老臣谋划,以成大事!”
那时,胡亥眼见老师第一次如此目光炯炯奋然激烈,心头一时怦怦大跳,既觉无法拒绝老师,又觉此事太过不可思议,长长一声叹息道:“今日巡狩行营尚在半道,父皇尚未发丧,岂能以此等事体扰乱丞相哉!”
老师却倏地起身,断然拍案道:“时乎时乎,间不及谋!嬴粮跃马,唯恐后时!”显然,老师要他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其急迫之心令胡亥心头一阵酸热——老师身为一介老仕宦,若非虑及学生身后,所图何来也!
那一刻,情非得已,胡亥只有答应了。
然则,胡亥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老师居然真的说服了丞相!
老师带来的这个大大出乎意料的消息,使胡亥顿时眩晕了懵懂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方才为几名侍女活活饿死而生出的郁闷,早已飘散到九天之外去了。此刻塞满心头的,有惊愕有惶恐有喜悦有担忧有疑虑有奋然,种种思绪纷至沓来,胡亥总算第一次知道了甚叫做打翻了五味罐不知酸甜苦辣涩,一路念叨着晃悠着不知所以了。
噫!丞相居然能赞同拥立我胡亥做皇太子,怪矣哉!先前,丞相连小女儿嫁我胡亥都不屑说起,今日如何能这般转向?丞相究竟是先认了我胡亥这个女婿而拥立我这个皇子,还是先认了我这个皇太子而后再认我做女婿?胡亥啊胡亥,你知道么?你准定不知道。是也是也,丞相的心思你却如何知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胡亥漫无边际地转悠着,兀自念叨着,念叨得最多的便是这四个字——不可思议。
对于丞相李斯,胡亥原本是奉若天神的。父皇是神圣,丞相也是神圣。王翦蒙恬功劳固大,丞相则功劳更大,毕竟丞相领政,是与父皇一起执掌庙堂一起运筹决断的,任何臣子都无法与丞相相提并论。唯其如此,当初丞相对将女儿嫁给胡亥的冷漠,胡亥也自甘卑下地接受了。在胡亥看来,天神一般的丞相不愿将女儿嫁给他这个一无所长的落寞皇子,实在是太正常了;果真丞相愿意了,胡亥倒是要大大惊愕了。唯其如此,李斯这个丞相竟能赞同拥立他为皇帝,不是不可思议么?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体,如何不让胡亥百思不得其解?更有甚者,如此一个天神丞相,如何能被老师这个还未进入大臣之列的中车府令说服了?老师也是神圣么?或者,老师比神圣还更是神圣……
以胡亥的阅历与心智,这件事实在太费解,实在太深奥了。
酒醉般晃悠进东胡宫,疲惫眩晕的胡亥抱着幽暗大厅里的灵牌瘫倒了。胡亥再也没有力气向父皇禀报了,烂泥般倒在石板地面呵呵笑着呼呼大睡了。直到掌灯时分,一名进来换牺牲祭品的老内侍才发现了蜷伏在灵堂帷幕下的胡亥,连忙飞一般禀报了赵高。赵高丢下公事大步赶来,亲自将胡亥背走了。临走时,赵高对东胡宫总事厉声下令,谁敢私泄少皇子今日之事,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