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的小巷里,可以向外见到大路上人匆匆。果蔬鱼肉的味道和鼎沸的人声混成一片。
顾川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是家母的师妹不假,但‘是我的师姐’这点不真呀。我既没答应尾桐夫人,也没有答应你,你只能算是我的朋友而已。”
“嘻嘻,你说得也太生分了,那按照我是你母亲的师妹来看,我也要算是你的长辈,是不是?”
“那我就要叫你师姨,师伯了……这是不是更生分,听起来老得没边了,根本和你不相称呀!是不是还不如朋友呢!朋友哪里生分了,我觉得朋友的关系已经最妙的关系之一了呀!”
桐实扑哧一笑,又气鼓鼓地拍了拍顾川的肩膀,再问道:
“怎么就是师姨,师伯,不能叫姐姐吗?”
“那不行,万一你比我小,叫姐姐也是冒犯了!”
顾川摇了摇头。
桐实无奈,只得说道:
“那好,那好,朋友!近来过得还好吗?”
这话让顾川尴尬起来。
要是桐实知道自己自拒绝尾桐夫人后一个节气来还没有归处,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被嘲笑。顾川又想起木匠临走说这一世的母亲要为他感到不安,他就侧过头去,低声答道:
“过得还算不错。”
桐实眼珠子一转,从这人的动作里已经洞察分明。但她表面上只说:
“我最近有个消息,是一处文书工作,要接触到大量纸面资料的,刚好缺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如果你已经有个定处了,那就算了吧。”
那时候,顾川双手背在身后,故作镇定地答道: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如果是个好去处,我当然愿意。我也没有签长期的合同,随时能走。”
只是这孩子干净的脸上的红晕证明了他多活了一辈子,还是不擅长撒谎的工作。
桐实暗笑,只觉得眼前差不多年纪的死要面子的少年人可爱,但她也不说破这点,仅说道:
“这也好,我现在有时间,你有空吗?我可以顺路给你介绍一下这份工作。”
明明是有空得不得了,但顾川还是硬着嘴答道:
“我刚好有空,今日休息。”
“那就随我来吧。”
桐实公车私用,先叫顾川上车。待到顾川上车后,几个尾桐家雇佣的劳力才围过来,小声地问这里主管的桐实:
“主管,那几个人口贩子怎么处理?”
站在车边上的桐实听罢,目光低垂,声音冷淡:
“送交裁判所,按普通法处置,但拒绝衡平法。”
普通法和衡平法都是落日城民间对落日城法律的称呼。前者是落日城建立时的法律,极其严厉,譬如,杀人者,不管有什么借口,都该死。后者则是几次黄昏战争后,落日城出现的新法律,规定了许多通融的方法,比如非死刑犯可以用钱免刑,比如有贡献的公民可以免死刑,又比如有贡献的边民可以升为公民。
然后,桐实坐上车去,笑意盈盈。
羊马在路上奔走的时候,风不停地掠过他们的身边。只消不一会儿,两人便已穿过长长街道,来到下淮。顾川生疑,说:
“你不会要把我送回尾桐夫人那里吧?”
顾川现在想到自己被那个高大的怪女人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又掐又卷,仍有点不开心。
桐实摇了摇头:
“不,我要给你介绍的人和尾桐夫人没有关系,是一位学问家。”
下淮公民区的建筑格外古怪。但桐实的目的地却朴实无华得紧。入目一栋灰蒙蒙的小楼。一楼住着房东,沿着楼外的阶梯,桐实领着顾川往三楼走。
“是什么样的学问家,又是什么样的职位呢?”
桐实定了定神,说:
“乍然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理解。这是我知道的一位正在招助手的学者,他受城内出版社和圆塔家族的嘱托,正在编纂落日城的历史、美术、工艺与奇物的百科全书。”
这是战后,志得意满的落日城所做过的不可思议的浪费的事情之一。
她原本想要解释一下百科全书的意思。
顾川若有所思地反问道:
“历史、美术、工艺与奇物的百科全书?这是在收集落日城及周遭全部的知识为一本书吗?桐实。”
百科全书也是一件大有历史的事情。顾川就知道他上一世的明朝存在过叫做永乐大典的收集天下之书的百科全书,又或者更早得多的尔雅也是百科全书的前身。至于欧罗巴,也有类似自然史这样海纳百川的大作。不过更现代意义的百科全书的出现则是启蒙运动的事情了。
“是的。”
桐实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个我也不甚了解。”桐实摇了摇头,“不知道编这个有什么作用。不过这是个为期很长的活,这学者也一直在招助手。”
这对想要学习奇物学的顾川来说,无疑是份天造地设的好活计,可以直接接触到奇物中央知识的撰写。
“但这样的活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的。”
“为什么?他没有一个团队吗?”顾川这就不理解了。
桐实顿时沉默下来,她哪里知道缘由呀。不过那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数天前尾桐夫人和她一次谈话的内容,就犹豫地、尝试性地解释道:
“小川,这位学者的想法很古怪。你说如果要编纂一本通识的包含各种各样知识的书籍,理论是确实要组织一个团队的。可是,你说要是组织个团队,是不是这个团队就要开会?”
“这……”
顾川低下头,陷入沉思。
“编写的过程中,世界上一定会不停地出现新的知识。这个团队就一定会不停地讨论某个部分的内容,该怎么写,又要怎么写得好,于是,哪怕是最简单的事情也要耗费许多时间。”
“好像确实是这样……”
顾川有点认同了。
他的认同倒不是因为他做过这样的项目,只是他上一世从小学开始开班会开到大学、开到公司年会,他就已经对会议这件事非常厌烦了。
桐实复述尾桐夫人的话,越说越自信:
“会议啊,是大人物解决事情的方法,却不是平权的小人物互相之间能解决事情的方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就要彼此冲突,甚至连最基本的目录大纲,都可能吵翻天,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小川。而尾桐夫人更和我说过,书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完美的书是不存在的。人世间存在的只有个人写出的个人之书。因此,这位学者认为,与其选择一群人的合作,还不如一个人按自己的气质,把自己负责的领域写完。这就是他的理由了。”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
顾川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不过……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和这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