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光的镜块在人造强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而砚蓝台则是和一造纸作坊合作,专门造了这蓝芯纸。
地下室里人来人往,顾川凝视镜块的反光,心思缥缈,跃跃欲试。
显而易见,这产业有的是问题。
匆匆上马,匆匆筹资,匆匆传播的结果便是一身弊病。但这不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因为没有积累,就不可能尽善尽美,没有经验,就需要从零开始。
“光这纸的设计,这镜块的使用,你的野心恐怕就不限于这落日城的一个区划吧?还想开分行吧?”
凹脸商人侧首看他。
这个世界也早有分行的概念。比如岩土家族的当行,就是从内城的城区一路开到外城的各城区,甚至在落日城周边的几个大村落也是有的!
“当然,有了一,自然就想有二。”
顾川笑了笑。
甚至还不只是开满落日城,他还想把银行开到更多的村落里去,尝试形成联合。在这个过程中,便能利用金钱建立起对奇物的收集网络。
只是这种种思量又能对谁倾诉呢?
他选择缄口不言。
“而你对奇物的使用也算是别出心裁。”
凹脸商人说。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呀!我一向对奇物很感兴趣。难道你不觉得这些小小的奇异的东西很珍贵吗?”顾川先是反问,又说道,“只是原来没有财力,这才不能涉及。如今有了钱,就像内城那些富贵病人一样,要对奇物爱不释手。”
他们往回走去。
“这话不能乱说,公民也不是富贵病人,对奇物也不是爱不释手,他们只对强力的奇物爱不释手……像你这样对弱小的奇物也感兴趣的……我只见过那些和你一样从村里走出的孩子,能如此充满好奇。”凹脸商人笑吟吟地说道,“但这只是因为他们不曾关注身边,也不曾向落日城发掘水底与地下。假设他们那么做了,就会发现奇物到处都是。真正的落日城从小开始,就已经司空见惯。”
“司空见惯倒还可以,可我在落日城也没见过多少流窜于外的奇物啊?”
“那你知道吗?顾川。现在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曾经都被落日城人认为是奇物。”
暮光透过崭新的透明的玻璃,散落在这城里的各个房间里。来自江河的风吹入万户万家,窜进人们的衣角骚动不已。
这话叫顾川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凹脸商人双手抚上窗户,在明净的玻璃上留下人手的浅印,“就像这透明玻璃,在我还在吃奶的时候,这玻璃被我的父母一度视作某种特别的奇物,日夜用各种角度照耀玻璃,期望找出玻璃的特殊力量,就像那传说中引起火灾的镜子一样能够射穿敌人!”
“结果呢?”
顾川好奇问道。
凹脸商人平静地说:
“我记得他们写了一份详细的透明玻璃指南,迄今还在我家里留着。结果当时写完的第二天,商队告诉他们一个村落掌握了烧制透明玻璃的技术,证明了透明玻璃和寻常的有色玻璃其实是一样的,并不是什么无瑕的水晶,也不是什么神圣的钻石。他们带来了一大批透明玻璃。我爹气得把家里的旧透明玻璃砸了。然后碎玻璃碴子扎进了太阳穴,不治身亡一命呜呼。”
这又叫顾川好笑,又叫顾川惊心,又向凹脸商人道歉:
“抱歉,我没想到令尊会是这样不幸远去了……”
“这倒没事,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啦。”凹脸商人笑着摆摆手,抿嘴又道,“不过在人工透明玻璃存在以前,自然界就有透明玻璃了。落日城当时有个风潮就是找透明玻璃的功能和意义。”
“那落日城现在找到了吗?”
“喏。”凹脸商人指着窗户喏了一声,“现在,恐怕,我想,这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作用,只装在这里聊当装饰。”
“可这不就是第一个把玻璃装到墙里用来透光的人赋予了透明玻璃意义和作用吗?”
火红的黄昏在透明的玻璃里格外明亮,像是烧着了天边一般,不停地蔓延着。
凹脸商人扯动自己的嘴角,于是那张鼻子塌陷的内凹的脸就仿佛鼓动了起来,是他乍看上去有些恐怖的笑,但熟悉了,就会觉得滑稽:
“可能是的,可能是的!哈哈!你真能说出些奇怪的、叫我不理解的话来!”
沿着楼道里的走廊,两人往楼上走去。凹脸商人过路时,偶尔会往教室里头看。银行招收的来自各个村落的学徒们都在教室里正襟危坐,听讲台上的人开始讲这个世界的历史典故。他们穿着工装,胸前大都挂着一个牌子。这牌子里存放着的便是用那两奇物做出的他们自己的工作证。
这些学徒的表情大多健朗,而充满对生活的喜悦。
这是凹脸商人很少在边民的脸上见到的表情。
那时,凹脸商人就说:
“这倒是稀奇啊!往常,我只能见到点困苦的表情,怨天尤人,却不知道好好干活!”
“知道自己可以向上,被许诺可以向上,觉得自己能够爬到上面,自然就会感到喜悦。”
顾川不喜此言,慢悠悠地说道。
“可大多有这个感觉的人都爬不到多上面。落日城里,已经许久没有过能再进内城的边民家族了。”
凹脸商人摇头。
这些学徒大多知道顾川这银行创始人、自行车发明者之一的名字,不认识的也知道这人是他们所做的地方的老板。
只是当顾川和凹脸商人走过窗边,没有一人外望,一个个都没在看他们,而在听教师讲话。
一时之间,顾川竟觉得自己像是视察学校教学情况的班主任或校长。
而廊道里空空荡荡,只有些外聘的人员在走。外聘人员的面色就各不相同。有的趾高气扬,见顾川走过便面色骤变而谄笑。有的不管不顾,避人而行,也不想与任何日照村人撞上,只和涉世未深的学徒们聊天。
凹脸商人知道这些人就是被聘请来的教师,原本可能是落魄的公民,也可能是哪里受过教育的穷书生,如今在银行的培训处来给学徒们上算术课或者文化课。
凹脸商人有许多不理解的事情。
比如这培训上课就是凹脸商人不理解的事情。在他看来,这些人如今的素质已经够用了,又何必多上课呢?像是那些对鸡兔同笼的解答或者古代历史的疑难,又有什么好交谈的呢?难道他们在工作中会用得上吗?与其在这里学习通识,还不若直接干活打工积攒经验来得爽快。
尤其凹脸商人深知这些人以“劳务派遣”去做的活也不多么高大上,用个加减乘除已是不得了的事情,又何必如此白费功夫?
但他倒不至于去问,只当这是发了财的日照村年轻人附庸高雅的癖好,而故作赞扬道:
“只是你这样也不错,能唤醒他们上进心,叫他们能多努力努力,把自己的活给干好,也不亏你花钱的栽培了。”
顾川对这赞扬没有任何喜悦的意思,只瞥了凹脸商人一眼,叫凹脸商人眯了眯眼睛。
这少年人也就顾左右,而说到其他,挑开凹脸商人最深的意思。
“现在我想。你过来,恐怕也不仅是来看我这里奇物是怎么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