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景德停顿了许久,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半晌后才惨笑着道,“说来讽刺,我二十多年来做的事情都是自相矛盾着的。我一方面欣赏先主的善良,希望他那晶莹剔透的善心可以永远保存下去,在天下统一后救赎万民。而我又另一方面憎恨先主的仁慈,一次次为他的妇人之仁扼腕叹息,恨不得他变成和我一样无恶不作的混蛋。”
“这也是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的矛盾啊。善良的人不堕落就活不下去,只有恶人才能生存。可是恶人统一天下之后,你又怎么能指望他善待百姓呢?他为了自身和家族的利益,什么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去,也只有这样的恶人才能在乱世里称霸。可是你又怎能指望他在功成名就后,能为了结束治乱循环、为了百姓的长治久安,去舍弃自身的利益呢?去推行像先主那样自缚手足的改革呢?百姓对他而言又算是什么呢?他为了胜利连亲人、家臣和部下的性命都可以舍去,又怎么会在乎百姓呢?”
“好人平不了天下,坏人治不了天下,现实就是如此得讽刺。”天野景德顿了顿,侧过头来看着地板上的光,“所以后来我想通了,结束治乱循环的方式只有一个。让一个坏人保护着一个值得信赖的好人统一天下,坏人在脏事做尽后死去,留下那个纯真无瑕的好人,让他为了百姓的福祉而大刀阔斧地牺牲家族的利益、推行长治久安的政治。”
“先主就是这样一个纯真无瑕的好人,纯真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无暇得好似天上赐下的神。我本以为我的一生就是替先主处理掉所有黑暗里的脏事,让他可以干净地登上天下人之,以仁政来彻底消弭治乱循环。可是先主却早我一步而去,令我痛不欲生。因为没有了那被黑暗保护的光明,我的黑暗除了肮脏也就一无是处了。”
“三生有幸的是,少主也是这一个从光明里走出的人。所以你不明白,当那天在你的庭院里,少主决定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赌上家族的存亡也要保住先主的改革时,我是多么的欣慰和如释重负。少主让我的人生没有成为笑话,那一切的黑暗都还有意义。”
“接下来我要做的只是安静地去死,把一切黑暗的记忆都随我的灵魂一同带下地狱就可以了。否则像我这样从黑暗里爬出的恶人,在统一天下后也只会下意识地为了保住自己和主家的利益而不惜牺牲百姓,给那些追求长治久安的改革平添阻碍罢了。”
天野景德轻松地笑了笑——竹中重治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只见天野景德从怀里掏出了早已备好的肋差,用手巾安静地擦拭着刀锋,同时轻声道:“我答应过先主,在他死后,我会以自己的手段守护雨秋家。事成之后,便切腹谢罪,下去见他。我也向先主承诺过,如果他再因为我的失察而遇险,我就会切腹谢罪。而这一次我一手推动的政变杀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其中有不少都是为雨秋家忠心效力多年的家臣,我必须切腹谢罪,向一切由我造成的死伤负责。无论如何,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现在走未免太早了一些吧?”竹中重治出言打断了天野景德的动作,“天下还没有平定,你还没有把光明送到彼岸。”
“我已经找到了黑暗里的接班人,那个孩子看了我的遗书后,想必就会继承我的衣钵,继续在黑暗的泥沼里前行,保护着光明吧。要是那孩子没有做那件有悖人伦的事情就好了,我真的担心那个被两人隐藏的秘密会成为永世无法消除的嫌隙啊。”天野景德叹了口气,擦完了肋差,缓缓地把布放到了一旁,对准了自己的小腹,“看你的身体,想必是没有力气帮我介错了吧,那我就只好用十文字切了。”
“真的这么急着要走?你不怕雨秋家在你死后,被织田家的讨伐彻底摧毁吗?”竹中重治最后一次出言确认,不过他也明白,像天野景德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不会更改了。
“我之前不是说了,我准备了帮助雨秋家渡过危机的手段。只不过,是遗计罢了。只有我死了,那个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摘桃子的猴子,才会放心地助雨秋家一臂之力啊。”
天野景德说完了这句话后,最后看了眼沐浴在光明里的竹中重治,低声道:“永别了。我往地狱,你往净土,估计是再也不能相见了吧。但是啊,谁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
竹中重治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天野景德将自己的腹部剖开,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挣扎了片刻后,便不再有了动静。可是天野景德估计自己也不会想到,他的尸体却从窗户死角处的黑暗里,倒入了窗下的光明之中。
天野景德随身带着的那只乌鸦在主人的尸体边徘徊了片刻后,便毫不犹豫地啄起了一小块碎肠子,向窗外飞去。
真是令人不耻的鸟儿啊,主人尸骨未寒,就要食其体肤。
竹中重治的目光追随着乌鸦,意外地发现乌鸦停到了庭院里的一个树上,凑到了一个干瘪的鸟窝旁,将嘴里叼着的食物递给了年迈的母亲。
鸦非恶鸟。
你也一样。
竹中重治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逐渐涣散的目光则久久地在天野景德的尸体上徘徊,不愿离去,直到最后一次合上了眼。
会再见的,在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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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月上柳梢。天野景德的府邸内,雨秋殇和雨秋佑兄弟二人读罢了天野景德的遗书,相拥而泣。月光洒在雨秋殇的身上,他下定了要将那被雨秋家中无数人拼死守护的光明传遍世间的决心;而雨秋佑则站在阴影里,怀着背叛了兄长的无尽悔意,向那轮天上的明月虔诚地起誓,要已死为这光明保驾护航,赎清自己的罪,宁愿七难八苦到己身。
两位老师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两位弟子,亘古不变的是光明与其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