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乌云密布,遮星敝月,一片肃杀。
轿夫匆匆抬轿自西向东而来,停在柳府前头,压轿,穿着便服的杨鲁下来,挥手让其他人离去,自己来到后门叩门,门微开了道隙,里头的人探眼见是杨鲁,连忙请了进来,柳府院公连忙拱手说道:“杨大官人,老爷他们正在书房内等着您呢,快快请进。”
烛台灯豆被风吹得乱窜,柳府书房内人影绰绰。
柳洵位于主座,两侧旁立长子柳世忠、柳承风。杨鲁进口落座堂内左列首位,接下来依次是水部侍郎饶思、金部侍郎俞浮、内史舍人褚仁、谏议大夫陆赞。
杨鲁落位,见对列依次坐着太史曹冯姜、御史录事郝盂、鸿胪寺主簿孙介、司农寺丞纪厦、散骑常侍乐审五人。放眼过去,除杨鲁之外,其余都是柳洵多如牛毛门生中的寥寥得意者,惹得杨鲁啧啧称奇。
落座主位的柳洵望着这些年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出落得高官厚禄,难免有些傲然之情,他呷了口茶水,清咳几声,道:“众位应邀深夜至府上议事,老夫着实诚惶诚恐啊!今我不过一介白衣,各位肯降尊赴约,实在令老夫感恩不已!”
鸿胪寺主簿孙介出言道:“老师说的哪里话,倘若不是您提挈我等,恐怕弟子这时早已湮没在茫茫官海之中!”
众门生纷纷应和,柳洵难免激动,眼角竟是闪着泪光,他不经意地抬手抹去,长舒口气:“本想老夫已经辞官,各位理应避嫌,倒也在情理之中,不曾想系数赴约……各位,老夫甚是骄傲!甚是欣慰呐!”
谏议大夫陆赞此刻也抹了把眼泪,他乃杨鲁下属,同其性子相近,向来快言快语:“老师何必说什么避嫌的话!古圣人有言,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高鸿禧那厮逼得老师辞官退隐,为人弟子者却处处掣肘不敢言,实在恨呐!实在是恨呐!”
提及内常侍高鸿禧时,众人纷纷怒骂其谗惑英主,作事忒心欺!恨得众人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更有甚者不顾仪态,怒批高鸿禧乃是“奸佞谗言、蠢国害民的老匹夫”。
立于柳洵身旁的柳承风听得众人言语,瞬感浑身热血翻涌,若不是父亲特意嘱咐今晚莫要出言生事,他早就加入对于高鸿禧这个老奸贼的讨伐骂战之中了!就是这个老贼,常给皇帝出馊主意,看谁不顺眼便跑到皇帝耳朵旁说几句坏话,父亲就是这么给他逼得辞官了!圣上也不知为何,对其及其党羽的进言深信不疑。
“众位!众位!这番激进的话可切莫再说了!”柳洵厉声喝道,“说到底,还是圣上轻信小人言!为人臣者,若不能为圣上分忧,明辨忠奸,亦与奸佞何异?”
在旁久坐没有发言的杨鲁此时出言说道:“柳公说得甚是,而今圣上轻信高党之言,急功近利,欲修建南北大运河,此举必将劳民伤财,有意者借机强刮脂膏,恐生祸乱。先帝在位时,便言以民为本,高鸿禧此番进言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众人纷纷点头应承,金部侍郎俞浮说道:“且不说其他,而今官帑入不敷出,若是再举兴建,实难承担呀!”
水部侍郎饶思说道:“更何况南北运河所及河段,河流湍急、时有涝灾,轻易改道恐伤民之根本!”
堂众叹息哀怨不止,可又无能为力,陆赞恼火地说道:“高鸿禧此奸贼祸乱朝纲,依我之见,何不如效仿汉臣王子师,假献刀以除佞臣为后快!”
柳承风看向这位激进的陆大夫,颇带着些许钦佩之意,他心想,好男儿生当如此,手执长剑,为国为民,斩佞臣颅。
不过其父柳洵对这种想法提出另见:“文见,早些年跟在我身旁时,便同你提及官场上莫要太过激进,吃亏的紧,你和杨鲁这老家伙都是这般性子,难怪朝中众人遇着你二人都如碰着大虫一般远远避开。”
莫名被点到名字的杨鲁笑道:“有话便说的性子有何不好!”
柳洵抚掌笑道:“得得得,那我倒要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杨鲁专为肃穆地说道:“献刀除佞臣实为下计,可曾听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贸然除去高鸿禧,说不准会招惹到圣上怒言,牵连百官,惹得朝局动荡。”
对自己的上属,陆赞也分毫不让,顶着杨鲁的怒视,他大咧咧地说道:“如今这般窝囊,同死了没什么区别!”
生怕场面失控的柳洵连忙出言说道:“文见,再这般胡言乱语,小心杨纳言当场治你的罪!”
杨鲁自然知道柳洵的用意,也不同陆赞计较,自顾言道:“侍奉后宫皇后的长秋监令是我的同乡,素有来往,他同我提及皇后对于高鸿禧颇为怨言,以他掌政过重为不满。依我之见,现今圣上受小人蒙蔽,而皇后知贤厌奸,自可上书交予长秋监令呈于皇后殿下,书明高鸿禧种种罪行,殿下定上呈报于太皇太后,先帝在位之际,想必太后的手段各位也知晓的。”
众人噤若寒蝉,那位太皇太后整顿后宫雷厉风行的狠厉手段历历在目,犹记有位嫔妃连襟僭越涉政,惹得圣颜大怒。太皇太后干脆直接缢死嫔妃,又劝太上皇苛刑以待,嫔妃宗族无一幸免遇难。
沉吟良久后,柳洵手指扣住杯盖,说道:“各位需要知晓,越过圣上呈书后宫是为僭越,而僭越之罪乃是不赦之罪!不提皇后殿下是否真的会将手书上呈,要知道太皇太后最为看重的便是朝纲规矩,只怕是奸臣未除,我等便已由僭越罪名陷于囹圄当中。众位,可是要想明白啊!”
陆赞首当其冲表态说道:“为人臣者,为国为民,捐躯尚义不容辞,何怕牢狱之灾!”
其他一众官员纷纷表态,称纵九死而无一悔。
柳洵给长子使了个眼神,柳世忠转身于书盒中取来封书信,递交于父亲,信上所写的乃是内常侍数列罪名,要求从法严办,柳洵接过蘸过墨的笔在上签下名字,又在印泥上过了手指,在其上按了手印,又交予柳世忠递给杨鲁,杨鲁自然效仿签名按印,而后依次传递下去。